县衙的马车来得比想象中快得多。车轮滚滚,在小道上掀起一阵不小的动静。
沈守正几乎是在马车堪堪停稳的瞬间,便从车上一跃而下。
他平日里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遍布着寒霜,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他的目光瞬间就定格在被妯娌护在中间的妻子身上。杨氏的头发散了,几缕碎发凌乱地贴在颊边,平日里熨帖平整的衣衫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棉袄的内衬。
最刺眼的是她白皙脸颊上那一道清晰的血痕。狼狈不堪。
看到丈夫的那一刻,杨氏一直强撑着的坚强轰然倒塌,眼眶瞬间就红了,委屈与后怕齐齐涌上心头。
她怀里的沈念安也感受到了母亲情绪的剧烈波动,她仰起小脸,看到了母亲脸上的伤,那道红痕趴在娘亲漂亮的脸上。
小家伙不懂什么是欺负,却本能地感到心疼,她嘟起粉嫩的小嘴,对着那伤口,认真地、轻轻地吹着气。
“呼……呼……”
稚嫩的、带着奶香的气息拂过杨氏的脸颊。
沈守正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一言不发,利落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青布披风,将妻子连同怀中的女儿一同紧紧裹住,拥入怀中。
“没事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怒火。“我来了。”
孙氏和付氏在一旁看着,心里羡慕不已。
她们从未见过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三叔,露出这样外放而激烈的情绪。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个念头:原来这才是三房夫妻恩爱多年的秘诀。看来,回头得好好跟三弟妹取取经,学学这驭夫之术了。
沈守正抱着妻女,转身对那县衙的车夫拱了拱手,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有劳大哥了,改日定当登门道谢。”说罢,便打发了马车离去。
家里的丑事不宜外扬,就在他抱着妻子的手臂微微收紧时,一只温热的小手忽然在他掌心动了动。
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管子被悄悄塞进了他的手里。沈守正垂眸,正对上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小家伙的视线在他手里的东西和母亲的脸上来回移动,意图不言而喻。
沈守正迅速将那小小的管子拢入掌心,藏进了宽大的袖袍中,他没有丝毫的惊奇,只有一种早已习惯的默契。
他用帕子,蘸了些水囊里的清水,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杨氏脸上的血污。
“嘶……”
杨氏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沈守正立刻停下动作,给她上了药。
那药膏触感清凉,带着一股陌生的草药味,瞬间便缓解了火辣辣的刺痛。
杨氏没有问这药是何物,沈守正也没有解释这药从何而来。
夫妻二人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而这秘密的核心,就是他们怀中这个小小的、无价的宝贝。
就在这时,沈景行带着几个儿子也从另一条路赶了回来。
当他看到杨氏脸上的伤,听完孙氏愤愤不平的叙述后,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那杀千刀的老虔婆!”
他怒吼一声,转身就从牛车上抄起一根磨得光滑的哨棒。
“我现在就去打断她的狗腿!”
“大哥,不可!”
沈守正立刻上前拦住了他。
沈景行气得双眼通红。
“老三你让开!她都欺负到咱们家人头上了!这口气我咽不下!”
“大哥,”沈守正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为那种人脏了我们的手,不值当。”
“难道要用我们家的传家宝瓷去碰路边的烂瓦罐?碰碎了它,我们自己手上也沾了污秽。”
这话如一盆冷水,浇熄了沈景行大半的怒火。
他粗重地喘着气,最终还是将哨棒狠狠地掷在地上,砸起一片尘土。
“说得对!先记着!过了年,看我怎么收拾她!”
回到沈家,沈老头和赵氏得知此事,气得沈老头当场摔了心爱的茶杯,赵氏更是抱着杨氏心疼得直掉眼泪。
这件事的阴霾,直到临近过年,才被浓浓的年味冲淡了几分。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
沈守正一家带着七个半大小子,赶着满载年礼的牛车,浩浩荡荡地回了杨氏娘家拜早年。
同一天,沈怀谦和付氏也备了厚礼,回了娘家铜锣坪。
他们先去了付氏的刺绣师傅家送了礼,才往付大伯家去。
付大伯一家见到他们,欢喜得不得了,张罗了一桌子好菜,嘘寒问暖。
临走时,堂兄堂嫂又往他们车上塞了一大袋自家种的桔子和马蹄,沉甸甸的,满是情谊,牛车慢悠悠地驶过村口。
付氏始终没有朝隔壁那紧闭的院门看上一眼。
自百日宴那次后,她对那个所谓的兄长,已然心死。
付氏风风光光带年礼回娘家的事,很快传遍了全村,付大山和罗氏听着村民们的议论,嫉妒得眼睛发红,却因为前些日子的教训,再也不敢上门生事。
大年三十,天还未亮,沈家便开始为祭祖忙碌。
丰盛的供品摆满了祠堂的供桌,族长和族老们见了,都满意地点头。
吉时一到,沈氏族人齐聚祠堂。
男人们进内堂,三跪九叩,神情肃穆。
女人们则在外堂,隔着门槛跪拜。
这一次,祠堂的规矩,破例了。
沈守正抱着襁褓中的沈念安,在全族人复杂的注视下,稳稳地走进了内堂。
他抱着女儿,向着那高高的祖宗牌位,深深一拜。
须发皆白的老族长颤抖着手,亲自拿起笔,在崭新的族谱上,郑重写下“沈念安”三个字。
又在旁边,用朱砂笔标注:族中二百年来第一位女嗣。
被父亲温暖的臂膀抱着,沈念安看着那些肃穆的脸庞,闻着空气中浓郁的檀香味,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归属感。
这是她的家人,她的族人。
她发誓,定要护他们一世安稳。
祭祖后的贡品分给了族人,沈家将分得的大半给了那些孩子多、日子紧的人家。
当晚,沈家三代十七口人,分了两桌,热热闹闹地吃了年夜饭。
饭后守岁,沈老头和赵氏笑呵呵地给孙子们发了压岁钱。
轮到沈念安时,赵氏亲手为她戴上了一个早就打好的精致金项圈。
“这是奶奶给你的长命锁,保佑我们念安岁岁平安,长命百岁。”
孩子们到底年幼,撑不到子时便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困了。
沈念安也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听着窗外偶尔响起的鞭炮声,沉沉睡去。
大年初一,来沈家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沈守正中了举人,沈家的门楣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村里最风光的人家。
沈念安则被大人们抱在怀里,负责卖萌,被村里人挨个夸赞,都说杨氏命好,生了个福娃娃。
初二,按习俗是外嫁女回娘家的日子。
孙氏、付氏和杨氏都带着各自的孩子回了娘家,偌大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下来。
沈老头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叹了口气。
“唉,咱们家要是也有个出嫁的闺女,今天也能热热闹闹地等着她回门了。”
一旁的赵氏听了,忍不住笑骂道。
“你这老头子,咱们念安才多大,你就想着她回门?早着呢!”
沈老头不服气地嘟囔。
“我就是想想嘛……”
赵氏白了他一眼,脸上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