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风紧,夜色如墨。
铜镜前香烟袅袅,半盏宫灯斜映在卢思遥白玉般的肌肤上。
她静坐窗前,云鬓轻绾,玉钗斜插,眉间风华内敛,一袭红纱曳地。
这身红妆是临时选的,衣上暗绣是鸾凤涅槃,为图个好彩头。
疏而,风动帘襟。
她等的人到了。
夜风微动,帘影轻颤,忽有一抹黑影悄然掠过檐角。
一袭玄袍如夜,裹着薄霜寒气而来,一股熟悉的檀香扑面,清冽宜人,沁人心脾。
下一瞬,窗栓“咔哒”一响,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扳开木框,寒气卷入,烛火一晃。那人已翻身而入,衣袍猎猎,动作如鹰掠雪林,干脆利落。
卢思遥回眸而笑:“赫连将军,别来无恙——”
话音未落。
那人却什么都未说,只是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盯牢她,下一刻,骤然跨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将她拦腰抱起!
“……?!”
“赫连诀!你疯了吗?”
“疯了。”他低声喃喃,语气近乎偏执,“疯得快要死了。”
“铁弗大祭司告诉我,若你留在这儿,不出一年,必遭大难。”他低头望她,语气几近固执,“你生于北苑,命却在大成。卜辞说得分明——你是我的命星。你若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你……你连这个都信?”
“你不信,我信。”
他嗓音沉下来,像是压了太久的火,“如此,我便要带你走。”
脚下一点,轻若飞燕。
卢思遥尚未惊呼,便已被他稳稳抱起,从窗棂飞跃而出。
“赫连诀——你放我下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她挣扎着拍他肩,却根本撼不动分毫。
“卢思遥,我是疯了,但我绝不丢下你。”
夜风猎猎,红纱在风中翻飞。
他却抱她如磐,气息不乱,步步坚定。
“你……你就不怕北苑皇族翻脸?!”
“北苑皇族?”赫连诀笑了,笑得放肆嚣张,“披儒皮戴礼冠的衣冠禽兽,骨子里一个比一个凉薄。你若真嫁了他,别说北苑,天下我都要踏平。”
“那你要带我去哪?”
“草原,王庭,或是天涯,反正不是这。”他说,“你不嫁慕容晨,你嫁我,我护你。”
话落,马蹄声至。
庭外早有一骑劲马候着,他翻身将她安置鞍前,自己也随即上马,丝毫不顾她尚衣未整、鬓发凌乱。
“赫连诀,你听我说……”
“卢思遥,从今日起,我听不得你说‘不’字。”
话音未落,他一提缰绳,劲马长嘶,踏雪而去。
一骑绝尘,夜色如水。
卢思遥自小不通骑射,被颠得险些晕厥,眼前一阵发黑。
再回神时,已至郊外湖畔。
霜夜寂静,星光倒映水面。
湖边停着一辆雕金镶玉的华车,黑金云秀的幔子透出赫连诀一贯的张扬。
显然,他早有预谋。
“外面风大,进来说。”赫连诀掀开车帘,一把将她拉了进来。
车内,卢思遥静坐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过程出乎意料,但目前局势并非对她不利,反而是极好的。
卢思遥缓缓抬头,“赫连将军,你可真是…冲动得叫人头疼。”
“我没办法了。”他嗓音低沉,“再不动手,你就真嫁人了。”
“可你这样做,会坏了和亲之事。”她慢条斯理地开口,眼眸如秋水泛波,“若我真是被你私奔带走,他们……未必会轻饶你。”
“我管他们。”赫连诀低头看着她,一字一顿,“我只知道,我要你。”
“你这般贸然来抢,不写婚书也不下聘,就想直接把我带走。”她微偏头,“赫连诀,你这哪像个王子,更像个绑匪。”
“那也只劫你一人。”他倏地抬手按住她肩,语气又急又笃,“我做不出什么周全法子、步步为营的心计,但我知道,我不能再等。”
这人……还真傻。
她望着他,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竟然省了她太多力气。
她原本筹谋着,要试探,要勾引,要一寸寸推着他靠近,再让他为她上头、入局,最后甘心不惜一切与她结亲、帮她挡住慕容皇族的毒手。
但如今看来……
这疯子早已困在她一眼回眸里,连退路都不要了。
也好。
她定定地看着他:“赫连诀,就为这个,值吗?”
“值不值得,我自己认。”
风动帘影,雪落帘边。
卢思遥看着他,低笑一声,像春水初融,百花将开。
“你掳我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他一怔,急着解释:“事出仓促,是我考虑不周,我……”
她抬指轻抵他唇,眼眸似秋水潋滟,带着笑意。
“可我也没说——我不愿意。”
车外夜雪飘飞,风卷残枝,帘帐微微鼓起一角,恰将那一句话拢在风中,送入心底。
“你说什么?”赫连诀瞳仁骤缩,整个人像被雷劈一般定住。
卢思遥眉眼轻挑,唇角笑意却已缓缓敛去,换上一抹肃然:
“我说,我不反对。”
赫连诀怔怔地望着她。
他从来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平日纵横沙场、杀伐果断,此刻却破天荒地沉默了。
卢思遥抬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傻了?”
赫连诀终于回神,喉结轻滚,眉目锋锐却有一丝罕见的茫然:“你……当真?”
“当然。”
她点头,正襟危坐,眼神坦然。
“我若不想,早翻窗走了。”
赫连诀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
卢思遥淡淡道,目光清亮,“现在问你,我说了你要听我的,你应不应?”
他重重点头:“应。”
“你得尊我。”
“尊。”
“你得护我。”
“护。”
“你得不纳侧室、不许骗我、不许在外留情——”
赫连诀蓦地抬手,将她话打断,嗓音低哑:
“卢思遥。”
他忽而半跪下来,仿佛行军誓师般庄严其事地一字一句道:
“我赫连诀,以铁弗王庭左贤王之名起誓,从今往后,此生此世,唯你一人为妃,不纳侧,不留情,不起异心,不伤你意。”
“你说一,我绝不敢言二。”
“你听清了吗?”
寂静如夜。
炉中的火噼啪轻响,帐帘掩得严实,外头风雪都隔在了温暖之外。
火光映着少年的侧脸,轮廓深刻,眉骨清峻。
那双总在战场上睁着杀气的眼,如今敛着眸光,睫毛很长,微微颤动,像被火光驯服的小兽,伏在那里,动也不动…乖巧着在等主人的爱抚。
火悄悄地烧进胸膛,烧得人微微发热,却又不敢言说。少年干净的眼眸让仇恨和算计不忍染指。
卢思遥的手,竟鬼使神差地抬起了。
指尖轻轻落在他的发顶,隔着火光微暖的空气,像轻柔地触碰了一团安静伏着的黑色绒球。
那手指原只是想点一下,谁知指腹刚碰上那柔软的发丝,便不受控地顺势摸了两下。
赫连诀原本敛眸未动,被这一摸,整个人骤然一僵。
他缓缓抬眼,眼神里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还有些……局促和茫然。
“……你在做什么?”他低声问,声音有些发哑。
卢思遥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指尖还搭在他头顶,动作亲昵得不像话。
她干脆利落地抽回手,神色不动地理了理袖口,面无表情:“在看看你的脑袋是不是发烧了。”
赫连诀:“……”
他没动,只是耳根悄悄红了。
无言半晌,他似终于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被软绸细细包着的长匣,神情有点别扭。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卢思遥挑眉:“给我的聘礼?”
赫连诀耳尖微红,撇开眼,“我会按照中原的习俗去你家提亲。这只是个小物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她接过,轻轻展开,见那匣内躺着一卷未拆的画本,封面上几个小字一笔一画分明:
《玉笙一梦·第三卷》
当下城内名气最盛的画本,一本千金难求。
她少时的最爱,只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便像是看一件旧物。
她故作惊喜,亮着眼眸:“这……这不是《玉笙一梦》的续卷?!你怎么弄到的?”
她展开一看,果然是未市售的精装稿,书角还印着作者“砚雪楼人”亲刻的私印。
这书城中贵女无不痴迷,但作者行踪神秘,从不轻售未发之稿,谁也买不到。
赫连诀咳了一声:“也没什么难的,就是多花了点银子。”
卢思遥眯着眼睛,不怀好意:“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
赫连诀的耳根子更红了,故作姿态道:“城里姑娘都爱看这个,你喜欢也不奇怪吧。”
卢思遥盯着他看,眼眸里盛着笑意,半晌没说话。
她把画本抱在怀里,眨了眨眼:“确实喜欢。”
卢思遥低头抚着封面,柔声说:“不过我得赶在天明前回家,若是惊动了旁人就不好了。”
卢思遥说着作势就要下车。
赫连诀:“等一下!”
卢思遥被他拦得一愣:“你干嘛?”
赫连诀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点难得的认真:
“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卢思遥抬眸,眼神似笑非笑:“你以为我们是邻里?隔墙递信、对窗吟诗?”
“这在我们北苑,叫‘私相授受’。”她语调懒洋洋的,尾音上挑,“要是被发现,是要被打板子的。”
赫连诀眉头微蹙,像是不懂:“……私相授受?”
卢思遥撑着下巴,看着他那一点点皱起的眉头,忽然觉得有些好玩,语气更软了:
“就是私下往来,未过明礼,不合规矩。”
赫连诀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他低声道:“你们汉人规矩,太重了。”
“在草原上,谁想见谁,就骑马去见;谁心里装着谁,不怕人知道。”
他说得淡,语气很平静,没有夸张张扬,却莫名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卢思遥一怔,斜睨他一眼:“所以你就仗着轻功好,飞檐走壁,随时翻人窗子吓唬人?”
他看她一眼,眸中火光倒映,冷峻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不是为非作歹。”
他顿了顿,低声说:
“是……踏雪寻心。”
那语气太轻太淡,像是随手掸去火灰,落到卢思遥心头,却沉得她呼吸一紧。
她没吭声,低头轻笑了一下,嗓音微哑:
“你倒……说得好听。”
赫连诀垂眼没接话,只是看了她一眼,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只是把手缓缓握成了拳,放在膝上,像把话都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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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夜卢思遥匆匆走了,雪夜已悄然沉寂下来。
赫连诀独坐片刻,忽而手腕微动,袖中一道寒光闪现,疾如流星,直掷帐外。
“叮啷”一声脆响,树后枝叶轻颤,一道黑影随之跃出,脚步未沾雪,身形悄无声息,正是他的贴身影卫——苍鸢。
“王上。”那人抱拳行礼,面上罩着半张银纹面具,眼神藏笑。
“您不是从不信那什么大祭司、命星命格之说?”苍鸢含笑挑眉,“怎么今日,居然拿这套哄起姑娘来了?”
赫连诀冷冷看他一眼:“闭嘴。”
“王上,那画本子可是属下跑断了腿、飞檐走壁、翻了大半个城才求来的,您能不能赏个好脸色。”
“啧,”苍鸢又轻叹一声,语气打趣,“属下没别的意思,只是感慨……王上也有这般小心翼翼的一日。”
他目光扫向帘内刚才卢思遥坐过的位置,眼神一凝,“那位卢姑娘……气势不小。”
赫连诀未答,垂眸一瞬,将她落下的一缕发丝捡起,拢在指间,缓缓系入腰间护符中。
沉默片刻,他只淡声道:
“她肯随我,已胜过万骑。”
苍鸢一怔。
片刻,才低低一笑:“明白了。属下这就去传信王庭——撤回与北苑和平冉公主议亲的册文草案。咱们王上的心上人……另有其人。”
“无须,册文——暂不撤。”赫连诀低头理了理袖口,指尖动作不疾不徐:“告诉他们,我要娶的就是公主。”
苍鸢一怔,眉心一皱,不解道:“不撤?可您方才不是……”
“还有,”他顿了顿,忽地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叫他们准备聘礼——按中原最隆重的礼节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