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沉重的落地震颤将花柚从闭目的假寐中惊醒。巴黎到了。
机舱里响起解安全带的提示音。她沉默地解开,动作因为左肩和膝盖残留的钝痛而略显僵硬。邻座早已空了,只留下若有似无的冷冽雪松味。她看也没看,拿起自己的小包,起身离开。
通道里,她走得比平时慢一些,膝盖的伤处让她每一步都带着微小的不适。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一片沉寂的疲惫。
巴黎的冷风裹着湿气吹在脸上。机场很大,人来人往,灯光晃眼。在助理的引领下,她坐进等候的车里。车窗外的城市在阴雨中模糊掠过,灰色的建筑,湿漉漉的街道,陌生的语言。没有新奇,只有挥之不去的累。肩膀和膝盖的疼痛在安静的车厢里更清晰了。她靠着椅背,看着窗外,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偶。
车子最终停在一座气派又安静的酒店前。门童恭敬地拉开车门。花柚下车,踩在光洁冰凉的地面上,膝盖的钝痛让她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助理早已办好入住,管家引着她穿过华丽却空旷的大堂,走进安静得可怕的电梯。金属门映出她苍白疲倦的脸。
“叮。”顶层到了。
厚重的房门被管家无声推开。一股混合着香薰、木头和鲜花的清冷气息涌出来。
房间很大,大得惊人。巨大的落地窗外,阴雨中的巴黎像一幅灰蒙蒙的画铺在脚下。昂贵的沙发,闪亮的水晶灯,角落里的钢琴……一切都精致奢华到极点。
可这扑面而来的华丽,没有带来温暖,反而像一只冰冷沉重的手,猛地扼住了花柚的喉咙。窒息感瞬间淹没了她。
管家还在介绍着什么,声音嗡嗡的。花柚的目光扫过那些昂贵的摆设,最终停在玄关柜子上。
一个眼熟的、印着烫金法文字母的厚信封,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台面上。旁边,是几张同样设计精美的卡片——秀场VVIP邀请函。那是家人笨拙的爱意,也是沉甸甸的“巴黎梦”枷锁。
管家终于离开,门轻轻关上。
咔哒。
世界瞬间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死寂。窗外雨丝无声滑落,房间里明亮的光线冰冷地打在身上。空旷。无边无际的空旷和冰冷,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花柚站在玄关,所有的疲惫、疼痛、飞机上那道冰冷目光带来的难堪、眼前这金笼子带来的窒息感……在门关上的瞬间,轰然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
她踉跄着逃离玄关,穿过空旷得可怕的客厅,跌跌撞撞冲进同样巨大的卧室。窗外依旧是那片冰冷的巴黎雨景。
她扑向那张大床,把自己狠狠摔进雪白柔软的羽绒被里,用被子紧紧裹住头。
黑暗和狭窄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奢华套房的死寂被一阵沉闷的咕噜声打破。不是崩溃的呜咽,是胃袋在空荡荡的腹腔里激烈地抗议、收缩,拧成一股尖锐的绞痛。花柚蜷在沙发上,羽绒被下的身体绷紧,额头抵着冰冷的丝绒扶手,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呃……”一声压抑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胃猛地绞痛,她弯下腰,一只手死死按住胃部,另一只手撑在冰凉的柜子上才没倒下。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眼前阵阵发黑。
从杀青宴到飞机上,再到这冰冷的套房,她的胃里除了几口冰冷的矿泉水和翻江倒海的屈辱,空无一物。此刻,饥饿感混合着胃酸灼烧的痛楚,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她脆弱的脏器。
脑子里的声音(系统)似乎也被这剧烈的生理信号惊动,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提示:【…能量严重不足…胃部痉挛…建议摄入…】冰冷的机械音,此刻倒显得无比务实。
她猛地吸了口气,压下喉咙里因疼痛泛起的酸水。崩溃无用。眼泪更无用。她需要食物,立刻,马上。
极其缓慢地,她掀开羽绒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激得她脚趾蜷缩。左肩和膝盖的钝痛在起身的动作中清晰复现,但都被胃部那更尖锐的绞痛压了下去。她扶着沙发扶手站稳,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也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目光掠过玄关柜上那份沉甸甸的、印着法文的“安排”——顶级餐厅的预约?米其林三星?那些精致遥远的符号,此刻只让她胃里的绞痛加剧。她需要的是能立刻填进嘴里、压住胃酸的东西,不是一场需要强撑笑脸的表演。
视线下意识地扫过玄关柜底的地毯边缘。那个被她从阴影里拖出来的星星信封还躺在那里,卡片露出的粗糙一角在顶灯下泛着微弱的哑光。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此刻,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负担。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卧室。巨大的穿衣镜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宽大的家居服裹着过分单薄的身体,头发凌乱,脸色灰败,眼神里只有一片被生理痛苦熬出来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没有犹豫。她打开衣柜,里面挂满了家人提前准备好的、适合巴黎时装周的华服。她的手指掠过那些精致的蕾丝、光滑的缎面,最终停在最不起眼的一件——一件深灰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连帽卫衣和一条同样深色的、宽松的运动裤上。
她需要的是消失在人群里,不被任何人注意。
换衣服的动作因为左肩的伤而变得笨拙迟缓,每一次抬手都牵扯着痛处。额角的冷汗更多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完成。套上卫衣,宽大的帽子拉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苍白的脸和凌乱的头发。镜子里的人,瞬间从精致易碎的瓷偶,变成了一个淹没在灰色里的、毫不起眼的影子。
拿起那个装着少量现金和一张备用门卡的薄薄小包,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巨大、冰冷、充斥着昂贵气息的牢笼,转身拉开了厚重的房门。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寂静无声。电梯下行,金属门映出她帽檐下紧绷的下颌线。
酒店大堂依旧灯火辉煌,香氛弥漫。穿着考究的客人们低声谈笑,侍者无声穿梭。花柚低着头,帽檐压得更低,裹紧卫衣,像一道灰色的、无声的影子,迅速穿过这片与她格格不入的华丽。门童为她拉开沉重的玻璃门,巴黎初秋夜晚湿冷的空气裹挟着陌生的城市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胃部的绞痛在冷风的刺激下似乎更尖锐了。她忍不住佝偻了一下腰,用手紧紧按住了上腹。额头的冷汗被风吹得冰凉。
酒店所在的街区安静而昂贵,橱窗里展示着艺术品般的珠宝和定制礼服。灯光璀璨,却照不进她的眼底。她需要的是烟火气,是能立刻果腹的东西。
她辨不清方向,只是凭着本能,朝着灯光更密集、人声似乎更嘈杂的方向走去。脚步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显得有些虚浮,但她走得很稳,目标明确——找到食物。
转过一个街角,空气的味道变了。昂贵的香氛被一股更复杂、更接地气的混合气味取代:新鲜出炉面包的焦香、烤肉的油脂气、咖啡的浓郁,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陌生城市的灰尘和潮湿气息。灯光不再是冰冷的射灯,而是暖黄色的、从店铺橱窗里透出来的光。
一条相对狭窄、不那么“高级”的街道出现在眼前。面包店的暖光里,金灿灿的法棍和酥皮点心堆得满满当当;旁边的小餐馆门口支着简易的桌椅,三三两两的客人喝着啤酒;更远处,一个简易的移动餐车前围了几个人,飘来烤香肠的诱人香气。
花柚的脚步在面包店的暖光橱窗前停住了。
玻璃橱窗里,一个裹着糖霜、烤得金黄酥脆的牛角包,像一个散发着温暖信号的小太阳。旁边是一盘盘排列整齐、焦糖色诱人的苹果挞。
胃袋再次发出激烈的、近乎痉挛的鸣叫。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
她盯着那个牛角包,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不是欣赏,是纯粹的、被饥饿驱动的渴望。橱窗的暖光落在她帽檐下的半张脸上,映出她苍白的皮肤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她推开了面包店的门。
一股更浓郁、更温暖的甜香和烘烤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小小的店铺里挤满了人,空气温暖得有些粘稠。店员忙碌地用带着口音的法语招呼着客人,收银机叮当作响。顾客的交谈声、杯盘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却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花柚站在门边,帽檐下的眼睛快速扫过柜台里琳琅满目的面包。陌生的语言、陌生的环境、身体的疼痛和虚弱让她一瞬间有些茫然和无所适从。
“Bonjour, mademoiselle?”(你好,小姐?)一个系着格子围裙的胖胖店员,隔着柜台注意到了这个裹在灰色卫衣里、脸色异常苍白的年轻女孩,用带着善意的询问眼神看着她。
花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她指了指橱窗里那个最显眼的、金灿灿的牛角包,又伸出一根手指。
店员立刻会意,麻利地用纸袋装好一个巨大的、散发着热气和黄油香气的牛角包递给她,同时报出一个价格。
花柚从薄薄的小包里掏出几张欧元纸币递过去。找回的零钱带着温热的体温,被她胡乱塞进口袋。
她几乎是立刻转身,重新推开门,回到了湿冷的街道上。食物的香气和暖意被隔绝在身后。
她没有走远。就在面包店旁边一个光线稍暗、无人注意的墙角凹处,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她迫不及待地撕开了纸袋。
浓郁的、带着黄油焦香的温暖气息瞬间涌出。
她低下头,就着纸袋,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
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发出细小的“咔嚓”声。里面层层叠叠、柔软湿润的面团带着浓郁的黄油香和恰到好处的微咸,瞬间填满了口腔。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食物滑过干涩的食道,落进那饥饿绞痛的胃袋里。
一瞬间,那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绞痛,被一股温暖的、实实在在的饱足感所取代。
花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帽檐下的眼睛微微闭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身体里那股因为饥饿和疼痛而绷紧到极致的弦,似乎终于松弛了一点点。
她就这样站着,在巴黎湿冷的街头角落,背靠着粗糙的墙壁,低着头,小口小口地、近乎虔诚地吃着那个最简单的牛角包。
花柚背靠着巴黎街头冰冷的石墙,粗糙的颗粒硌着薄薄的卫衣布料。她低着头,狼吞虎咽地撕咬着手中那个巨大的、金黄油亮的牛角包。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温热柔软的内芯带着浓郁的黄油香气,瞬间填满口腔,滑下干涩灼痛的喉咙。
温热的食物落入空荡痉挛的胃袋,那尖锐的绞痛被短暂地、奇迹般地抚平了。
就在这短暂的饱足感升起的瞬间——
咔嚓。
齿间酥皮的碎裂声,诡异地变成了另一个声音。
深夜,狭窄肮脏的后巷,寒风像刀子。一个瘦小得惊人的身影小小的花柚踮着脚,拼命扒拉着结满冰碴、散发着馊臭的绿色塑料垃圾桶边缘。手指冻得通红发紫,几乎失去知觉。她终于从冻硬的残羹冷炙里,抠出一块沾着油污、冻得像石头的面包边角。她看也没看上面的污迹,像饿疯的小兽,猛地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去啃咬。牙齿磕在冻硬的面包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嘣”声。胃里是空的,只有冰冷的绝望在蔓延。没有亲人寻找的呼唤,只有野猫在黑暗中闪着幽绿的眼睛。
温热的黄油香气猛地将她拽回现实。
花柚咀嚼的动作僵住了。口中的牛角包依旧温热酥香,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她捏着面包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温软的黄油面包在她指下变形。
橱窗的暖光落在她脚边,映着巴黎湿漉漉的地面。胃里是刚被食物填满的、久违的饱胀感,甚至带着一点温暖的晕眩。但这温暖如此陌生,如此虚幻。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看向面包店暖光融融的橱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此刻的影子:一个裹在灰色卫衣里、低头啃面包的年轻女孩。而在那模糊的倒影深处,似乎又重叠着那个扒垃圾桶的小小身影。
她的胃,被这温热的面包填满了。
但她的心,却被那些冰冷、黑暗、无人问津的饥饿记忆,瞬间凿开了一个巨大的、呼呼灌着寒风的空洞。
前世今生,两种饥饿在胃袋深处无声地碰撞、撕扯。
一种是被食物短暂安抚的生理痉挛。
另一种,是刻在灵魂里、从未被亲人温暖填满过的、永恒的、冰冷的空洞。
花柚猛地低下头,更用力地咬了一大口牛角包。仿佛要借助这粗暴的吞咽,将喉咙里那股冰冷的哽咽,和心底那个巨大的、呼啸着寒风的空洞,一起死死地压下去,压回最深最暗的角落。
温热的食物滑入胃里,带来真实的饱足。
而灵魂深处那个名为“孤苦伶仃”的冻疮,却在巴黎街头的暖黄灯光下,无声地、尖锐地疼痛起来。
橱窗的暖光在她脚边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晕。行人的脚步声和模糊的法语交谈声从旁边经过,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影子。
胃里的灼烧感在温热的食物抚慰下渐渐平息。身体的力气,似乎也随着每一口食物的吞咽,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回流。
那个朴素星星信封上的歪扭字迹,那句“好好吃饭”,此刻不再是虚无的安慰,而是变成了她手中这个温热、实在、散发着黄油香气的面包。
她把最后一点酥皮碎屑也仔细地倒进嘴里,舔了舔沾着黄油和糖霜的指尖。
然后,她重新拉低了帽檐,将空了的纸袋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带着一种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任务后的、脆弱的平静。
胃不再绞痛。身体依旧疲惫疼痛。巴黎依旧陌生冰冷。
但至少,她用自己的方式,喂饱了那个叫嚣的胃。
她裹紧灰色的卫衣,重新汇入街道上稀疏的人流。不再是逃离,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由食物带来的暖意,朝着那座巨大冰冷的酒店,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去。
戏服是她的战甲。
而此刻填饱的胃,是支撑她披上战甲、继续战斗下去的第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