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长成参天大树,等你唤我一声良木。
——
防空洞顶的泥土簌簌落在景良玉肩上时,她正偷闻陈砚舟军装领口的硝烟味。
“陈少校又打下一架敌机!”军官们的哄笑震得油灯摇晃,她慌忙藏起绣到一半的黄葛树叶。
他总是在黄昏时分来取修补的军装,交递军装时,他的指腹划过她掌心留下薄茧的温度。
空袭警报撕裂长夜的晚上,她将护身符塞进他军装内袋,听见自己心跳比炸弹更响。
“等我回来。”他第一次唤她名字,震落的墙灰却模糊了彼此最后一眼。
六十年后东京办展的刺绣大师景良玉,驻足于抗战文物展柜前。
泛黄日记本摊开在玻璃下,凌厉字的迹刺穿了岁月:
“裁缝铺那小裁缝,沉默得像棵树。”
她颤抖着抚过下一行——
“若还能见,定要告诉她……你已是栋梁良木。”
——
一九四零年,重庆,深秋。
防空洞深处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闷浊气味——
那是千百人挤在一处,被恐惧和湿冷逼出的汗味、尘土味、还有劣质烟草燃烧后留下的辛辣余烬。
洞壁渗着水珠,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里,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
每一次头顶传来沉闷的爆炸余震,洞顶的泥土便簌簌落下,细碎地洒在蜷缩的人群身上,钻进衣领,带来一阵令人战栗的寒意。
景良玉缩在靠近洞口一个略微干燥些的角落,膝上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深灰色呢料军装上衣。
她低着头,乌黑的发辫垂在肩侧,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洞内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远处隐约的轰炸轰鸣,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膝上这件带着硝烟与尘土气息的军装,以及领口内侧,那一点点若有似无、属于另一个人的、混合了汗水和某种干净皂角的特殊味道。
她悄悄地把脸埋得更低了些,鼻尖几乎触到那硬挺的衣领。
那气息钻入鼻腔,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恐慌。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内侧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针脚,那是她上一次为他缝补时留下的痕迹。
针脚细密均匀,像她心底无人知晓的心事,一层叠着一层。
“听说了没?陈少校!又是他!”
不远处几个年轻军官聚在一处,其中一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崇拜,瞬间盖过了洞内的嗡嗡低语,
“今天下午在南岸上空,一架‘XX’!干净利索!那狗日的小鬼子,直接栽进江里喂鱼了!”
“嚯!又是陈砚舟?”另一个声音惊叹,“这小子,真他娘的是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主儿!第几个了?”
“数不清了!反正军部嘉奖令估计又要下来了!”
油灯的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哄笑声和喧哗震得剧烈摇晃起来,墙壁上人影幢幢,如同鬼魅乱舞。
景良玉像是被这声音烫到,猛地一颤,迅速抬起头,下意识地将手心里握着的一小块布料往袖子里藏。
那布料是块上好的青色软缎,上面用极细的金线,刚刚绣出一小片黄葛树叶子的边缘轮廓,叶片舒展,脉络初显。
昏黄的灯光恰好掠过她瞬间抬起的脸庞。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清秀轮廓,鼻梁秀挺,嘴唇小巧,此刻却没什么血色。
唯独那双眼睛,在浓密睫毛的掩映下,亮得惊人,像沉在深潭里的星子,被刚才那阵关于“陈砚舟”的喧哗骤然点亮,又飞快地垂下眼帘,试图掩去其中过于汹涌的波澜。
她的心在胸腔里急促地颤动,一下,又一下,撞得肋骨微微生疼。
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袖,紧紧捏着那片未完成的银杏绣片,仿佛捏着自己那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
洞顶又一阵剧烈的震动,土灰簌簌地落下,落在她的发顶、肩上,也落在那件摊开的军装上。
她慌忙低头,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军装上的尘土,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洞外的世界在燃烧、在崩塌,而在这幽暗潮湿的避难所里,一件带着他气息的旧军装,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