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1 / 1)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如同溺水之人,时而能听到模糊的声响,时而又被剧痛拖入更深的混沌。仿佛在冰冷的深渊里飘荡了很久很久,一丝微弱的光亮才艰难地刺破黑暗。

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布满烟熏痕迹的茅草屋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味、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气,还有一种……属于贫穷和破败的陈腐气息。

我尝试移动身体,一阵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瞬间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右腿和左肋,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别动!”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棉袄的老妪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碗里是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悲悯,将碗凑到我干裂的唇边。

“喝了吧,姑娘。能捡回条命,是老天爷开眼了。”老妪的声音平板无波,“城里打仗的军爷把你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送到了俺们这收容伤患的破庙。唉,造孽啊……”

破庙?收容?军爷?死人堆?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剧痛中艰难地拼凑。鬼哭峡……冲天的火光……金狼王旗倒下……箭矢入骨的剧痛……冰冷的雪地……

“战……战事……”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老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摇摇头:“俺们这些老不死的,哪知道那些军国大事。就知道前些日子,好多当兵的往南边撤,喜气洋洋的,说是什么……大捷?胡人都被打跑了?皇帝老儿要封赏功臣呢……”她絮叨着,浑浊的眼中只有对活下去的麻木,“管他谁赢谁输,俺们这些草民,能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她舀起一勺苦涩的药汁,不由分说地灌进我嘴里。

大捷……胡人被打跑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是尘埃落定的释然?是付出惨痛代价后的悲凉?还是……一种燃烧殆尽后的无边空虚?

药汁的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开,老妪粗糙的手掰开我的嘴,又灌下一勺。我麻木地吞咽着,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这具残破的身躯。

裹着脏污布条的双臂,僵硬得不听使唤,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般的剧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滞涩感。尝试着调动一丝内力,丹田处却如同被彻底凿穿的空洞,空空荡荡,只有一股难以忍受的、源自经脉深处的灼痛猛地炸开!

“唔……”我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经脉……断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万载寒冰,狠狠砸进心湖。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一种死寂的冰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属于“玉面罗刹”苏晚那纵横江湖的轻功,那凌厉无匹的剑法,那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的“破军七式”……所有的一切根基,都随着这寸寸断裂的经脉,彻底化为了泡影。

现在的我,连抬起这碗药,恐怕都力不从心。

一个彻底的废人。

老妪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只是絮絮叨叨地继续灌着药:“……听说皇帝老儿下了好大的赏赐,金子银子,官帽子……都送到大营里去了。啧啧,那些将军老爷们,可算是熬出头了……”

封赏?大营?

我闭上眼,任由那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混着一丝腥甜的铁锈味。鬼哭峡上那决绝的扑杀,兀术咽喉喷溅的滚烫热血,修罗营兄弟坠落悬崖时最后的怒吼……无数画面在黑暗中翻腾、交织。

够了。已经够了。

苏晚的债,林薇的债,这具身体承载的所有血与火、罪与罚、守护与牺牲……都在这鬼哭峡的冲天烈焰和身下融化的热血中,偿还了,终结了。

这具残躯,这身染血的玄甲,还有那所谓的“修罗将军”之名,都不该再出现在新朝升平的阳光之下。青山处处,皆是埋骨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十几天。身上的伤口在草药的刺激和老妪粗陋的照料下,不再流血,但那股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无处不在的钝痛,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我废人的事实。右腿和左肋的箭伤处,每一次挪动都如同酷刑。

一个无风的午后,破庙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草药味和绝望的气息。我靠着冰冷的土墙,目光落在墙角那一堆被胡乱丢弃的杂物上——那是当时被军士从死人堆里拖出来时,身上仅存的东西。

一副布满刀劈箭痕、早已被血污浸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玄色鱼鳞铠。铠甲旁,是那柄剑刃崩了数个缺口、剑身遍布暗红血槽的长剑。还有……一块刻着“骁骑”字样的粗糙木牌,边缘沾着黑褐色的污迹。

老妪佝偻着身子,正费力地用一把豁口的旧柴刀,在庙外劈着捡来的湿柴,发出单调而吃力的“哆、哆”声。

就是现在。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我。我咬着牙,忍受着全身骨节错位般的剧痛,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拖过那副沉重冰冷的残破战甲。

冰冷的金属触感刺痛着掌心。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右手食指伸入口中,狠狠咬下!

“嘶……”尖锐的疼痛传来,指尖瞬间涌出温热的鲜血。

血珠滴落在冰冷的胸甲上,如同绽开的红梅。

指尖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也带着最后一丝属于“修罗将军”的、不肯弯折的傲骨。鲜红的血字,在暗沉的血污底色上,艰难地蜿蜒而出,每一笔都如同刀刻斧凿: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最后一笔落下,指尖的鲜血也几乎流尽。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染血的战甲和字迹,又看了一眼庙外老妪佝偻的背影,目光扫过这弥漫着死亡和药味的破败之地。然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起那柄残破的长剑,以剑为杖,支撑起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一步,一步,拖着那条几乎无法着力的伤腿,蹒跚着,无声无息地挪出破庙的后门,没入了外面那片荒芜、萧瑟、却又无比广阔的、覆盖着残雪的莽莽山林之中。

身后,那副铭刻着血字的残甲,静静躺在破庙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无声的句点,封存了所有的传说与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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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同漠北亘古不息的罡风,卷起黄沙,掩埋了血与火,也悄然带走了整整十年。

定远关,这座扼守中原与塞外咽喉的雄关,在承平岁月里也渐渐显露出几分市井的烟火气。关城依着险峻的山势而建,城墙高耸,饱经风霜的砖石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和刀箭的旧创。城门洞开,往来商旅络绎不绝,驼铃声、车马声、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边塞特有的粗粝与生机。

关内主街旁,有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招牌被经年的风沙吹打得有些褪色,依稀可辨“忘尘轩”三个字。茶馆不大,陈设也颇为简陋,几张粗木桌子,几条长凳。此刻正值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飘散着廉价茶末的涩香和汗水的味道。几桌行商脚夫模样的客人,正就着粗瓷碗里的热茶,天南海北地闲聊,驱散着旅途的疲惫。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惊堂木,猛地压下了茶馆里所有的嘈杂。

众人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投向茶馆靠墙搭起的一个简陋小台子。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布长衫、留着山羊胡的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职业的光芒。

“列位看官,今日,咱们不讲那才子佳人,也不讲那神怪志异!”说书先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沧桑感,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咱讲一段真事儿!一段就发生在我们这定远关外,铁血铸就、气壮山河的真英雄!”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满意地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

“话说十年前,胡骑叩关,狼烟四起,山河破碎!就在那鬼哭峡,一场决定我朝国运的惊天大战!胡酋兀术亲率十万铁骑,更有那刀枪不入的‘铁壁’重甲,箭无虚发的‘射雕手’,气焰何等嚣张!眼看雄关将破,生灵涂炭!”

茶馆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倒茶的水声都停了。几个年轻的商队伙计听得入了神,眼睛发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说书先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叮当响,“只见我军阵中,杀出一员盖世无双的女将军!”他刻意拉长了调子,仿佛亲眼所见,“一身玄甲,血染征袍!虽以布巾覆面,不见真容,然其目光如电,煞气冲霄!手中一柄青锋剑,寒光烁烁,直令日月无光!”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感染力:

“只见那女将军,面对胡狗重甲如林、箭矢如雨,竟是毫无惧色!一声清啸,声震四野:‘修罗营何在?!’”

“身后三百死士,应声如雷!‘在!!!’”

“好一个‘在’字!当真是气吞万里如虎!”说书先生唾沫横飞,手臂猛地一挥,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那女将军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剑光起处,恰似那九天银河倾泻而下!所过之处,胡狗重甲如朽木般崩摧!射雕手箭矢未至,其剑锋已到!直杀得那胡酋兀术是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他猛地吸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说书人这里,要替当年北疆百万生民,叩谢将军一剑——光寒十九州!!!”

“好!”茶馆里瞬间爆发出几声粗豪的叫好声,几个听得热血沸腾的年轻汉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拍着桌子。

“一剑光寒十九州……”角落里,一个穿着半旧灰色粗布衣裙、头上包着同色布巾的妇人,正低着头,动作有些迟滞地将滚烫的茶水注入客人面前的粗瓷碗里。她的脸被布巾遮去了大半,只露出一双低垂的眼眸。当听到“一剑光寒十九州”这七个字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握着粗陶茶壶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滚烫的茶水失了准头,溅出了碗沿。几滴滚烫的水珠落在她端着茶碗的左手手背上,瞬间烫红了一小片皮肤。蜿蜒的水痕顺着粗糙的碗壁流下,滴落在同样粗糙的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那蜿蜒的水痕,像极了某种早已凝固、却从未真正褪色的暗红印记。

妇人仿佛毫无所觉,只是动作更加迟缓地拿起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默默擦拭着桌上的水渍。布巾的阴影下,她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

“后来呢?先生!后来那女将军怎样了?”一个刚加入商队、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护卫,急不可耐地追问,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传奇的向往。

说书先生捋了捋山羊胡,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唏嘘和神秘:“后来?后来胡酋授首,王师得胜,自然是班师凯旋,封侯拜相……”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无尽的感慨,“只是……那位立下不世奇功的‘修罗将军’,却如同人间蒸发,再无音讯!新帝的封赏诏书送达军营,只寻到她留在染血战甲上的一行血书……”

他故意停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什么血书?”年轻护卫急切地问。

说书先生深吸一口气,用苍凉而悠远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吟诵: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茶馆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那血字的决绝与苍凉,仿佛穿透了十年的光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啧啧,这才是真英雄啊!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一个老行商捻着胡须,由衷地感叹。

“是啊,听说朝廷寻了好些年,硬是半点踪迹也无。有人说她功成身退,归隐山林了;也有人说她伤重不治,早已埋骨黄沙……”另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低声附和。

“肯定是归隐了!这样的神仙人物,怎么会轻易死掉!”年轻护卫握紧了拳头,语气笃定,充满了少年人的浪漫想象,“说不定啊,就在我们不知道的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着神仙日子呢!”

说书先生呵呵一笑,拿起惊堂木,准备开始下一段:“英雄已渺,传说永存!这便是我朝一代奇女子,‘修罗将军’……”

角落里,那灰衣妇人已擦干了桌上的水渍。她端起茶盘,默默转身,步履有些微跛,却异常平稳地走向后厨。撩开那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时,门帘微微晃动,一丝关外特有的、裹挟着黄沙的干燥风趁机钻了进来,拂动了她遮脸的布巾下摆。

布巾的缝隙间,隐约可见一道深色的、蜿蜒的旧伤痕,自下颌处爬升,隐没于鬓角。如同大地上一条干涸已久的、沉默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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