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远处喧嚣,却无法侵染山顶这片被墨色浸透的寂静。百年一遇的“天琴座流星雨”预报,让大学的天文台成了今夜最热闹的孤岛。穹顶之下,兴奋的低语和望远镜的轻微嗡鸣交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对宇宙奇迹的集体期待。
沈星晚却像一颗偏离轨道的孤星,缩在巨大穹顶边缘最不起眼的阴影里。她面前架着的,不是那些闪着金属冷光的昂贵设备,而是一台老旧的、镜筒上缠着几圈透明胶带的反射式望远镜。这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陪伴她度过无数个独自仰望的夜晚。今夜,她只想用它,安静地捕捉几缕划破天际的光痕。
周围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分享着零食和天文知识,笑声清脆。星晚下意识地将洗得发白的帆布外套裹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无形的壁垒。她不属于那个明亮、热闹的世界。她的世界,是画纸上沉默的线条,是望远镜里冰冷的星光,是压在心底那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十年前,母亲在一个建筑工地意外身亡,留下破碎的家和一个永远在酒精里沉沦的父亲。天文,是她唯一的逃逸速度,让她短暂脱离引力巨大的现实。
“星晚!你怎么躲在这儿?”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林薇,她的室友兼表面上的“闺蜜”,妆容精致,穿着当季新款连衣裙,像只花蝴蝶般飘了过来。她亲昵地挽住星晚的胳膊,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那台旧望远镜,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快过来嘛,那边视野更好,江屿他们也在呢!”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
江屿。这个名字在商学院乃至整个大学都如雷贯耳。家世显赫,江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长相无可挑剔,能力出众,是无数女生目光的焦点。星晚在校园里远远见过他几次,像一颗自带光环的恒星,周围永远围绕着引力强大的行星。她对他并无幻想,那是与她截然不同的星系。
“不了,薇薇,”星晚轻轻抽回手臂,声音平静,“我这里挺好,习惯了。”她指了指自己的望远镜。林薇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被甜美的笑容覆盖:“好吧好吧,那你看完记得来找我们哦。”她转身,裙摆翩跹,融入不远处那群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中心圈子里。星晚的目光无意识地跟随着她,落在那群人的中心——江屿正微微侧头听旁边的人说话,嘴角噙着礼貌的淡笑,侧脸在穹顶微弱的照明下线条分明,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他随意地站在那里,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从容气场。星晚迅速收回目光,像被那光芒灼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将眼睛重新贴近冰冷的目镜。视野里是深邃无垠的墨蓝,几颗寂寥的恒星散落其间。她耐心地调整着焦距,手指因为紧张和期待微微发凉。胶带缠绕的镜筒,像一道无形的伤痕,横亘在她和这片向往的星空之间。
突然,视野的边缘,一颗璀璨的流星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黑暗!它拖着长长的、莹绿色的光尾,像一滴滚烫的泪划过天鹅绒般的夜幕。星晚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微调望远镜,试图追逐那稍纵即逝的轨迹。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的瞬间,一个高大身影带着一阵风,从她身后快步掠过,似乎急着去另一侧取设备。他的手臂无意中扫到了望远镜的支架!
“哐当!”一声不算太响却足够刺耳的碰撞声。那台老旧的望远镜猛地一歪,镜筒重重地磕在旁边的金属栏杆上。
“啊!”星晚低呼一声,心脏瞬间沉到谷底。她几乎是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望远镜,指尖触到镜筒上一处新的、明显的凹痕。旧伤未愈,又添新痕。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这台望远镜是她与母亲仅存的、有温度的连接。每一次损伤,都像是在她心口的旧疤上又剜了一刀。
“对不起!非常抱歉!你没事吧?”一个清朗而带着明显焦急和歉意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
星晚抬起头,满腔的委屈和愤怒在对上那双眼睛时,瞬间凝固了。
是江屿。
他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穹顶微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也清晰地映照着他脸上真诚的懊恼和关切。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褪去了平日里的疏离和距离感,盛满了纯粹的歉意,像倒映着星光的深潭。他微微蹙着眉,视线快速扫过她,确认她没有受伤,然后立刻聚焦在那台受损的望远镜上。
“我太不小心了,”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责任感,“真的很抱歉。你的望远镜……看起来伤得不轻。”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道新鲜的凹痕,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旁边的旧胶带,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尊重。
星晚所有的情绪——委屈、愤怒、对望远镜的心疼——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和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搅乱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那过于迫近的距离。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雪松气息。
“没…没关系。”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本来就有点旧了。”她垂下眼,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底可能泛起的湿意。
“旧了也是重要的东西。”江屿站起身,语气郑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上,这次带着一丝探究。眼前的女孩很瘦,穿着朴素,素净的脸上脂粉未施,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清亮,此刻却像受惊的小鹿,藏着深深的戒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她刚才专注凝视望远镜的样子,和他平日里见惯的那些围绕着他的、或张扬或谄媚的目光截然不同,像一幅沉静的素描。“我叫江屿,商学院的。这架望远镜,我会负责修好它,或者…赔偿一台新的。”他拿出手机,“能留个联系方式吗?或者告诉我你的名字?”
“沈星晚。美术系。”星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随即又有些后悔。她不想和他有更多牵扯。那个属于江屿的世界,是她本能想要避开的。
“沈星晚……”江屿低声重复了一遍,像在品味这个名字的韵律。他快速在手机上输入,“星晚…好名字。像今晚的星星。”他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真诚而温暖,驱散了他身上一些冷峻的距离感。
就在这时,穹顶内爆发出一阵更大的惊呼和赞叹!真正的流星雨高峰开始了!无数道璀璨的光痕,争先恐后地划破天际,交织成一场盛大而短暂的宇宙烟火表演。银白、翠绿、幽蓝……光芒映亮了每一张仰望的脸庞,也照亮了江屿和沈星晚之间这方小小的、带着意外碰撞的空间。
“快看!”江屿也被这景象吸引,抬头望向穹顶之外那片沸腾的夜空,眼中也闪烁着纯粹的惊叹。“太壮观了!”他自然而然地侧身,为星晚让出更好的视野,也让她能更方便地看到她自己的望远镜——虽然受损,但镜筒依旧固执地指向那片绚烂。
星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万千流星坠落,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将瞬间的辉煌刻入永恒的黑暗。这景象如此震撼,如此……自由。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悸动,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悄破开了她心底坚硬的冻土。她暂时忘记了凹痕,忘记了林薇,忘记了沉重的过往,只是本能地再次凑近望远镜的目镜——哪怕视野可能已经偏移。
模糊的光影晃动,几道巨大的光痕在视野边缘闪过。她急切地、笨拙地手动调整着,试图抓住那惊鸿一瞥的美。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黏在颊边。她全神贯注,像个在废墟中执着寻找宝藏的孩子。
江屿没有离开。他就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看着她清亮眼底映照出的流星光芒,看着她与那台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指向星空的旧望远镜融为一体。在这个被集体狂欢包围的角落,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力量。那是一种对某种东西近乎虔诚的执着,让他心底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
不知过了多久,流星雨的峰值渐渐过去,穹顶内的喧嚣也慢慢平息。星晚终于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脸上带着一丝满足后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盛宴结束了。
“看到了吗?”江屿适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什么。
星晚点点头,目光掠过他英俊的脸,又迅速垂下。“嗯,很美。”她轻声说,弯腰开始小心翼翼地收拾她的望远镜,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她避开那道新的凹痕,用指腹摩挲着旧胶带缠绕的地方。
江屿默默看着她的动作,那小心翼翼的姿态让他心底的歉意更深了一层。“明天…方便我去找你吗?或者你告诉我它平时放在哪里,我让人来取去修理。”他再次提议。
“不用了,”星晚几乎是立刻拒绝,抱起收拾好的望远镜,像抱着一个脆弱的盾牌,“我自己…可以处理。”她不想欠人情,尤其是他的。她匆匆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感激,有疏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抗拒。“谢谢…江同学。再见。”
不等江屿再说什么,她已抱着她的旧望远镜,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低着头,快速穿过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消失在通往山下小径的黑暗中。
江屿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刚才那匆匆一瞥的眼神,让他印象深刻。那不是害羞,更像是一种深藏的警惕和自我保护。还有那台伤痕累累的望远镜……美术系的沈星晚。他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江屿!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找你半天!”林薇的声音带着娇嗔,适时地插了进来,打断了江屿的思绪。她自然地挽上他的手臂,目光却敏锐地扫向星晚消失的小径方向,脸上笑容甜美依旧,眼底却掠过一丝探究和不悦。
江屿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恢复了惯常的礼貌与疏离。“处理点意外。走吧。”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重归寂静的星空,转身离开。流星雨的光芒已然消散,但那个在阴影里固执仰望星空的清瘦身影,和那台缠着胶带的旧望远镜,却像一颗意外闯入他星图的陌生星辰,留下了一道短暂却清晰的轨迹。他不知道,这一夜的意外交轨,已悄然启动了两个灵魂走向毁灭与救赎、爱与绝望的宿命轮盘。那台望远镜上的凹痕,如同一个不祥的预言,烙印在了这个流星划过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