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恶风,距离沈素心的肩膀,已不足三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周围的惊呼声,钱掌柜狰狞的狞笑,打手脸上残忍的快意……一切都像是定格的画卷。
沈素心甚至能闻到那打手身上传来的,混杂着汗臭和劣质酒气的味道。
她没有躲。
因为她知道,他,会来。
就在那只手即将落下的前一刹那——
“住手。”
两个字,不大,不响,甚至还带着几分慵懒的调子。
却像是一道九天寒冰凝结而成的圣旨,瞬间冻结了整个大厅的空气!
那个气焰嚣张的打手,整个身体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那只前伸的手,距离沈素心只有一寸,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门口。
只见汪家大公子汪以安,一身月白锦袍,手持一把玉骨折扇,正缓步走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而优雅。
他的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润如玉的微笑,那双桃花眼微微弯起,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善意。
但不知为何,他一出现,整个大厅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十几度。
所有账房先生和下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蝉,纷纷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大……大公子……”
钱掌柜脸上的狞笑,早已被无边的恐惧所取代。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从不过问账房具体事务的大公子,竟然会在这最要命的时候出现!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也跪了下来,浑身的肥肉都在不住地颤抖。
“大公子,您……您怎么来了?这……这是一个贱婢在胡说八道,污蔑老奴,老奴只是想……想教训教训她……”
汪以安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了下来,仿佛他天生就该坐在这里。
他扫了一眼那几个被吓得面无人色的打手,嘴角笑意更浓,说出的话却让人如坠冰窟。
“钱掌柜,好大的威风啊。”
“什么时候,我汪家的账房,需要靠你养的这些狗,来说话了?”
钱掌柜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再也不敢了!”
汪以安像是没听见他的求饶,他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全场唯一还站着的沈素心。
他用折扇,轻轻点了点桌上那本被钱掌柜打翻的新账册。
“你,继续。”
简单的两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素心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随即,她走到一张空着的账台前,拿起上面的一把算盘。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如果说刚才她是言语为刀,那么此刻,她就是手握刑具、审判罪恶的法官!
“噼里啪啦——!”
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再次响彻整个大厅!
这一次,不再有人敢嘲笑,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个在算盘上指尖如飞的少女。
“万历三年,秋,汪家购入苏绣一百匹,入账三百两,实付二百五十两。差额五十两,经由‘通源钱庄’,转入户主为钱大金的账户。钱大金,钱掌柜胞弟。”
她的声音,清冷而又充满了节奏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钱掌柜的心上!
钱掌柜整个人瘫在地上,面如死灰,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素心没有停。
“万历四年,春,修缮南货仓,账房支银一百二十两,实付工钱七十两,物料二十两。差额三十两,由钱掌柜外甥,张德全,于三日后取走。”
“同年,夏……”
她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被精心隐藏在无数笔流水账中的一桩桩、一件件罪证,用最直接、最无情的方式,“算”了出来!
她的语速极快,逻辑却缜密得可怕。
算盘珠子在她的指尖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每一次拨动,都代表着一笔被侵吞的血汗,每一次清盘,都宣告着一个谎言的破灭。
整个过程,快、准、狠!
这已经不是在算账了,这分明是在“现场处刑”!
那些账房先生们,一个个脸色发白,他们看着沈素心,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他们想不通,这些他们看了三年都看不懂的账目,如何在一个少女手中,变得如此清晰,如此……致命!
终于,当沈素心报出最后一笔烂账时,她停了下来。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
钱掌柜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涣散,他知道自己完了,但他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
这些,都是暗账,都是死无对证的!只要自己不承认,大公子最多也就是将自己赶出汪家!
然而,沈素心接下来的话,却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碾得粉碎。
她放下算盘,冰冷的目光,落在了钱掌柜的身上。
“以上所有差额,零零总总,共计五千一百二十七两四钱三分。”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仿佛带着血腥味的微笑。
“巧了,我昨夜闲来无事,也打听了一下扬州城的房价。”
“在城南金水街,买下一座带花园的三进宅子,连同打点牙行和官府的银钱,不多不少,正好是这个数。”
“更巧的是,”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座宅子的新户主,姓张,闺名翠玉,恰好是掌柜您……远在苏州的小舅子,新纳的美妾。”
“轰!”
钱掌柜的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最后一丝血色,从他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神鬼不觉的事情,怎么会被一个仅仅看了他账本一夜的黄毛丫头,查得一清二楚,连他小舅子纳妾的事情,都知道!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双眼一翻,竟是口吐白沫,直挺挺地昏死过去!
沈素心,真正意义上,用一把算盘,“算”死了一个蛀虫!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震得魂不附体。
而高坐主位的汪以安,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看都未看那瘫倒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的钱掌柜,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那个依旧挺立在大厅中央的少女身上。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身形依旧纤弱,但在所有人眼中,她的形象,却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大和神秘。
汪以安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正的、带着几分欣赏的笑意。
他站起身,用他那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当众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