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咳嗽声,短促、压抑、如同枯枝在风中濒死的折断,在这黑暗腐朽的死寂地窖中骤然响起,瞬间冻结了王安指尖的探索。
冰寒刺骨的恐惧感,远比这地窖的湿冷更深,瞬间沿着脊椎直窜天灵盖!一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匕首捅进他的脑海——难道……这才是徐家处理那些染上“天罚”瘟症之人的地方?自己撞破秘密的瞬间,就已经步入了预先为自己(或者其他发现者)准备好的坟场?!
他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心脏如同被巨锤擂动,咚咚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额头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血液混着冷汗流过脸颊的触感异常清晰。耳朵拼命捕捉着黑暗中任何细微的动静。
沉默。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然而,那咳喘声并未停止。它变得更急促、更痛苦,带着一种肺部被浓痰堵塞的、艰难的“嗬…嗬…”拉扯声,每一次都像要把肺叶从喉咙里强行撕裂出来。继而,是一阵轻微的衣物摩擦声,仿佛角落里那个存在正在挣扎着移动身体,想要平复这无法抑制的咳喘。
是人!还活着!一个被同样关在这里、身患恶疾的人!
惊骇之余,一股绝境中的冰冷理智强行压倒了恐惧的浪潮。不是徐家安排的捕杀陷阱,但也绝非善地!这人是患病的……会不会是……“那种病”?!
“谁?”一个嘶哑、虚弱到几乎难以分辨的男性声音,带着极度的警惕和痛苦,终于从黑暗的角落里艰难地响起,“谁…在那儿?”
声音苍老而疲惫,像是被砂纸磨过无数次。这声音瞬间激活了王安意识中属于“王安”记忆深处的一个模糊片段。一个在村中老辈人口中偶尔提及的名字浮现出来,带着某种唏嘘和不详的色彩——“李老蔫”?
据说他是徐家小二十年资历的老佃户,老妻早亡,独子也被抽丁抓走没了音信。他身体一直不算太好,前些时候似乎还拖着病体在给徐家做活,但近一个月……好像再没人见过他?村里人猜测他要么悄悄死在了自己破屋里,要么受不了饥寒病痛,自己找地方寻了短见……难道……竟然被关在了这里?!
“李…李叔?”王安压低嗓子,模仿着记忆中村里后辈的称呼方式,声音带着刻意的惊惶和试探,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不轻,“是您吗?我……我是村东头的王安……”
“……王…安?”那角落里的声音似乎在努力辨别,带着深深的困惑和疑虑,“你…你咋……也进来了?”喘息声粗重起来,“这……这是徐家的…死窖!进来……就出不去了啊!”他的语气充满了绝望和一种认命的悲凉。
王安心头剧震!“死窖”!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枷锁,沉重地锁住了最后一丝侥幸。他顾不上额头的伤,用手撑着冰冷的泥地,小心翼翼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摸索着挪动,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
“李叔……我……我撞见不该撞见的事了……”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演足了一个惶恐无措的佃户少年,“他们把您……关进来多久了?您这……这身子是咋了?”他必须快速获取信息,必须弄清楚此人的状况!
黑暗中,能听到李老蔫发出一阵更为粗重和痛苦的喘息,似乎在积聚说话的力气:“多……多久?咳咳咳……记不清了……天黑…天亮……咳…咳……都一个样……这身子?”他发出一声惨笑,声音充满了对命运的怨毒和彻底的麻木,“烂命一条……起初只是害冷,骨头缝里疼……以为是老寒腿……后来……”他猛地又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如同破风箱在狂扯,“咳!咳咳咳!开春……忽然就……浑身烫得像烙铁……这皮肉……皮肉里头……像有东西往外钻……痒得……痒得只想把骨头都挠出来!咳咳……咳!呕……”剧烈的咳嗽似乎引发了呕吐的欲望,一阵令人作呕的、带着酸腐味道的液体呕出又强行吞咽下去的声音传来。
王安听得浑身寒毛倒竖!这描述……和他记忆碎片里关于“人瘟”的恐怖传说何其相似!高烧不退,皮下异感,红疹外发!徐秀莲脸上那诡异的红点!
借着从头顶木盖缝隙透下的、那极其微弱、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天光(王安的眼睛在极暗环境里终于适应到能勉强视物的程度),他能隐约看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极其瘦小佝偻的身影,像一团被人遗弃在垃圾堆里的破布。而那人抬起试图擦拭嘴角的胳膊,在袖口滑落处露出的手腕皮肤上……似乎也有几点极其晦暗、隐约可辨的……不规则凸起?!
王安猛地向后瑟缩了一下!强烈的自我保护本能几乎让他立刻想远离这个感染源!
但李老蔫似乎被自己的痛苦和绝望淹没了,根本没注意到王安的细微动作。他喘息着,声音带着回光返照般的絮叨:“徐家…徐家害人啊……我给他们……当牛做马半辈子……老了病了……他们……他们就把我当瘟神……锁在这不见天日的阴曹地府里……咳咳咳……水……给口发臭的水……给点……喂猪都不吃的馊食……就等死……等死啊……”他干枯的手指死死抓挠着冰冷的地面泥巴。
突然,李老蔫的喘息猛地一顿!黑暗中,他那双浑浊绝望的眼睛似乎猛地亮了一下,迸发出一丝骇人的凶光!
“你!你也是被关进来的?……你!你是不是也……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还是……看见了什么?!”他猛地向王安这边倾了一下身体,声音变得尖利,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渴望拉人陪葬的恶意和疯狂探询!“说!你看见了什么?是不是……看见了祠堂后山的……那个地方?!”
“祠堂后山?!”这个地名如同闪电劈开迷雾!“王安”记忆中,徐家祠堂就在村后靠近北山禁林的边缘地带!后山更是禁地中的禁地!联想到自己之前编造、用以迷惑王金贵的“北边林子”、“收皮子草药”……
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王安的理智!徐家……难道将染上瘟病的人,全部转移抛弃在……祠堂后山的禁地里?!
“我……我就是看见……咳咳……”王安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被李老蔫吓到了,声音含糊不清,身体往后缩,“看见……大小姐……在园子里……”他故意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剧烈喘息咳着,一边极度紧张地倾听着头顶地窖盖板外的动静!
“秀莲小姐?!”李老蔫发出一声极其惊愕、带着荒谬感的抽气,“她也……病了?!不对……不对……”他的思路似乎被王安的误导暂时引偏,但下一秒,那种扭曲的疯狂再次主宰了他,“你也看见了!你也看见了!呵呵……哈哈哈……谁都跑不掉!谁也……跑不掉!”他歇斯底里地低笑起来,笑声如同鬼哭,充满了绝望的恶意,“那些……后山沟里……臭了烂了的……都得下去给他们做伴……都得死……都得死……”
就在这时!
“铛啷!哗啦——”
一阵轻微却清晰的、金属锁链摩擦挪动的声音,猛地从头顶的地窖盖板上方传来!像是有人在弄动锁链!
王安和李老蔫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整个地窖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李老蔫粗重压抑的喘息如同拉风箱般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外面那个看守的小厮醒了?还是……有人来了?!
王安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将身体缩进身边杂物堆更深的阴影里!一只手死死捂住口鼻,强迫自己将喘息声压到最低!另一只手则在剧烈颤抖中,凭着刚才摸过的方位,猛地攥紧了地上那块边缘锐利、被他摸索出带有复杂刻痕的坚硬瓷片!
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磕碰声!
他们要开门了!是来投喂馊食?还是……杀人灭口?!
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攥紧王安全身每一寸皮肉!身体不由自主地因极度紧张而绷紧,伤口处的鲜血涌出似乎都暂时停滞。他绝望地在心中飞速盘算——装死?反抗?还是趁开门瞬间冲出去?!机会渺茫!但……
“咔哒!”
沉闷的机括弹开声!铁锁开了!
“嘎吱——呀——” 厚重湿滑的木盖板被一只粗鲁的大手猛地向上拉开!一线如同破开浓雾般的、带着灰尘颗粒的、略显昏黄的光柱,骤然刺破了地窖几乎凝固的黑暗!
光柱中,飞舞的尘埃如同无数躁动的精灵。一股微弱却明显新鲜了不少的空气(带着外面世界的湿冷和烟火气)涌了进来,冲淡了些许地窖令人窒息的腐臭。
一个粗壮的身影堵在那狭窄的地窖口逆光的位置,不是那个小厮,而是之前守在角门、腰挎旧腰刀的护院!他一手提着沉重的木盖板,另一只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黑碗,里面盛着半碗看不清内容的、散发着馊酸味道的稀糊状东西。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警惕,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刮刀,狠狠扫向阴暗潮湿的地窖!
他先是在第一时间看向角落里那团阴影——李老蔫蜷缩的位置。李老蔫似乎被这突来的光线和声音惊得猛地缩紧身体,埋下头,发出恐惧压抑的呜咽声,再不敢发出丝毫之前的疯狂呓语。
护院的目光并未在李老蔫身上过多停留,这个早被宣判了死刑的“老瘟疫”,对他而言已和死狗无异。他的视线,带着残忍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迅速投向了地窖另一侧角落——王安蜷缩在杂物堆后的位置!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那个被他像扔死狗般丢下来的少年,此刻俯趴在冰冷的地面,一动不动。额头撞破的伤口依旧醒目,污血干涸凝结在脸颊上。粗布麻衣沾满了黑泥和霉渍,身体似乎因寒冷和伤势蜷缩着,只有极微弱的、随着身体轻微起伏的喘息。
“喂!死了没?”护院不耐烦地用脚踢了一下窖口边缘一块冻土疙瘩,碎石滚落下去,砸在王安不远处的地面上,发出几声轻响。
王安的身体似乎被这声音惊动,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如同梦呓般的呻吟:“呃…冷…疼……”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明显的清醒迹象,完全就是一个重伤昏迷后被外界动静暂时惊扰、又无力醒来的濒死模样。
护院眉头皱了皱,显然没耐心也没有义务去确认这只“死狗”的状况。他骂骂咧咧了一句:“命真他娘的贱!”随即,他将那盛着馊臭黑糊糊的破碗,随意地往地窖入口下一丢!
“啪嗒!” 碗摔在地上,稀糊四溅!一些馊臭的汁液溅在了王安手臂裸露的皮肤上,冰凉黏腻,带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爱吃不吃!死快点!”护院根本不再看地窖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污秽了自身。他“咣当”一声,粗鲁地将沉重的木盖板重新拉下!黑暗瞬间如同涨潮般汹涌回归!
“咔哒!……哗啦啦……” 金属锁链重新缠绕、锁紧的声音,再次宣告了囚笼的密闭!
当铁链摩擦的声音最终消失,上方重新陷入沉寂,王安绷紧到极限的身体才猛地松弛下来,几乎虚脱。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
暂时安全了!至少,这一刻!
他缓缓松开紧攥的、被汗水浸湿的瓷片——那是他准备在万不得已时反击的唯一“武器”。锐利的边缘甚至已经微微嵌入了他掌心的裂口,带来丝丝刺痛。
然而,不等他喘匀一口气,角落里的李老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竟又挣扎着爬了过来!黑暗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远处溅落的馊糊气味刺激下,竟泛出饿狼般贪婪的精光!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摸索着、急切地朝着地上那只破碗和洒落的稀糊爬去,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全然不顾刚才护院的到来带来的片刻恐惧,饥饿的本能此刻完全压倒了病痛和绝望!
“饭……吃……快……臭的也得吃……”他贪婪地用手抓起地上沾满泥土的馊糊,就要往嘴里塞!
王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气味、那情景、那李老蔫手上沾染的可疑红疹……死亡的气息和疫病的恐怖从未如此迫近!
而就在这时,借着李老蔫摸索身体带起的微尘飘扬,在那一瞬间掀起的、短暂得几乎难以捕捉的气流扰动下,王安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地窖角落那块被李老蔫长期蜷缩所蹭刮、而比周围更平滑干净一些的泥壁表面……
几点模糊的、似乎是某种矿物划刻上去的线条,如同鬼魅的印记,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