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鬼燕关的营垒之上。而在黑水泊,有一场无声的战争。
谢川并未就寝。
他独自坐在大帐深处,玄色大氅披在肩上,案头烛火摇曳。那个被安置在西侧营帐,名唤阿璃的女子,像一根无形的刺,始终梗在他心头。粮道的情报是真的,夜枭的牺牲是真的,可她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精心打磨的虚假。
常青已遣了最可靠的婆子看守,滴水不漏。可谢川深知,狐狸的尾巴,往往藏在她最放松的时刻。
他需要亲自去探一探。
中军大帐与西侧伤兵营帐之间,隔着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夜风卷着砂砾,刮着脸颊,也吹散了他身上那点微薄的暖意。他拢了拢大氅,步履沉稳。
帐内寂静。只有极其细微的呼吸声,绵长而平稳。
谢川站立在榻前,他捉摸不透。昏暗中,他能看到榻上隆起的轮廓,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
“呵......”
一声极轻,带着点慵懒沙哑的轻笑,突兀地打破了寂静。
谢川的眸光骤然一凝。榻上的身影动了,燕璃缓缓侧过身。
“王爷”尾音微微上扬,“夜探香闺,可不是君子所为。莫非......堂堂摄政王,竟有偷看别人睡觉的雅癖?况且还是女子”她的语气轻松调侃,眼神却锐利如针,直刺谢川。
谢川瞬间绷紧,面上却不动如山。“醒了?正好。大漠的月色难得,陪本王出去走走。”
燕璃挑眉,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随即绽开一个带着点玩味的笑容:“王爷有令,民女岂敢不从,只是......”她目光扫过自己单薄的衣衫,“这夜风,怕是不怎么解风情。”
谢川解下肩上的大氅,随手抛了过去。“披上”燕璃也不客气,接过裹紧。宽大的衣袍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只露出一张过分清丽的脸和那双动人的眼睛,她利落地翻身下榻,动作流畅,丝毫看不出伤重未愈的虚弱。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营帐,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带着塞外特有的粗粝。经过几处营垒,谢川引着她走向鬼燕关的一处高坡。这里地势稍高,视野开阔,背风,能将远处黑水泊方向模糊轮廓尽收眼底,也能仰望头顶那片仿佛触手可及的星空。
今夜无云,一轮冷月高悬,清辉如霜,泼洒在荒凉寂寥的关塞之上。残破的箭楼,冰冷的巨石,远处如墨般深沉的山影,都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苍凉而肃杀的轮廓。
谢川在一块巨大的,被风霜侵蚀得棱角模糊的石头上站定,负手而立。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冷硬的侧影,黑色衣袍仿佛融入了夜色,那双眼睛,投向远方黑水泊的方向。
燕璃走到他身侧几步开外,她裹紧大氅的领口,抬头望向那轮孤月,轻轻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寒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起。
“王爷深夜不眠,又请民女到这荒坡上看月亮,”燕璃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总不会是真的有赏月的闲情逸致吧?”
谢川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黑暗深处,声音低沉,穿透夜风:“黑水泊的水,冷么?”
“或许吧”
“你不是在柳沙村吗?我记得你们靠这条河为生”
燕璃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凝,那瞬间的停顿在寂静的夜里无线放大。但随即,那点玩味又爬回了她的嘴角,甚至比刚才更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坦然。她转过头,那双在月色下更显得清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有种“果然来了”的了然。
“王爷好记性。”她语调依旧轻松,甚至带点夸赞的意味,“我确是柳沙村。靠河吃饭,自然要懂些河里的门道、黑水泊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吃人的暗流和旋涡,不摸清它的脾气,怎么敢在它嘴边讨生活?”
“噢?是吗?”谢川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他没有立刻揭穿,只是那投向黑水泊的目光缓缓收了回来,落在燕璃脸上。
他向前踱了半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徒然增加,将燕璃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就像这鬼燕关,王爷坐镇于此,想必也摸透了狄戎的脾气?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亮爪子,什么时候会缩回去?”
燕璃巧妙地将话题从自身引向了战局。
谢川不为所动,眼神锐利如初:“柳沙村靠黑水泊喝水为生,何时需要精通黑水泊深处,连军中斥候都难以勘测的古道水文,”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疑点上,“你所谓的摸清脾气,怕是摸得太深了些。深到......能精准指出库雷精锐的路线?”
月光下,燕璃裹在宽大玄氅里的身影显得愈发纤细,但她站得笔直,没有丝毫退缩。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坡地上显得有些寂寥。
“王爷这话,倒像是在审问细作了。”她微微偏头,仿佛在掂量着谢川话语的分量,“民女一介草民,哪有那等通天的本事去摸库雷大军的路线?不过是恰巧......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燕璃强装的轻松已荡然无存。
“夜深了,与王爷的交谈......很愉快,我有些乏了”燕璃的声音裹在风里,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她微微屈膝,做出告退的姿态,转身欲走。
“站住”
谢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铁索,瞬间钉住了燕璃的脚步。
燕璃背对着他,裹在大氅里的肩膀绷紧了一瞬。她没有回头,只是停在那里。谢川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刺向她纤细的背影,“乏了?”他朝她再向前踱了一步,靴底碾过砂砾,发出轻微的碎响,每一步都踏在两人之间紧绷的弦上,“一个能在黑水泊深处恰巧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又能从狄戎精锐围剿中侥幸生还的人,这点夜风,这点路程,就让你乏了?”
他的语调平稳,却字字如刀,精准地挑开她方才编织的所有借口。那“恰巧”二字,被他刻意加重,充满了冰冷的讽刺。
“或许...我们能合作,燕璃”
听到从谢川嘴里说出“燕璃”二字,愣了一会,他果然调查她了。
谢川的“合作”二字在冰冷的夜风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也刺破了燕璃试图逃避的伪装。她没有立刻回头,风卷起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
“合作?”她终于转过身,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已被撕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月色勾勒出她清丽的轮廓,那双眼睛却锐利如淬火,“王爷凭什么认为,我有资格与您谈合作?又凭什么认为,我会信您口中的合作,不是另一种试探?”
她的反问尖锐而直接。
谢川没有因为她的锋芒而动怒,深邃的目光锁着她,“凭你带回的情报是真的,也凭你此刻站在本王面前”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本王的确怀疑过你,你的出现以及你的恰巧,都太像精心安排的,但夜枭的命是真的,你指出的水道是真的。若你是细作,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大到得不偿失。”他又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间带出的白气,一种无形的压力与对峙在空气中弥漫,“所以,本王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你有所求,所求甚大,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饵,引本王入局。你想借本王的手,对付狄戎。”谢川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本王猜得可对?”
“......”怎么他好像还有点骄傲?
短暂的沉默,风声似乎也小了些,只剩下荒坡上两人对峙的寂静。燕璃的指尖在宽大袖袍下微微蜷起,又缓缓松开。她抬起头,迎向谢川探究的目光。
“王爷猜得没错”她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柳沙村......那地方,三年前就不存在了”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黑水泊方向那片沉沉的黑暗,仿佛在凝视着记忆深处的地狱,“一直伪装成马匪的库雷精锐,他们烧光了村子,抢走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杀光了......所有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毒的冰锥,扎进听者的耳膜。“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小孩,一个都不放过”
燕璃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在宽大的氅衣下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稳住。
谢川的眉头紧紧蹙起,边境村落被狄戎伪装劫掠的惨剧,他已经略有耳闻,此次通过亲历者的讲述,如同尖刀剜心,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第一次为一个女人感到痛心。他看着眼前女子眼中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与仇恨,绝非伪装所能达到。
“你活了下来”
“是!”燕璃猛地转回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恨意是如此纯粹而炽热。“我在黑水泊的水里,冰冷刺骨得我快失去了知觉,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我却只能像水鬼一样躲在水底,连一片衣角都不敢露出来”
就在燕璃话音落下的瞬间,谢川动了。
燕璃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暗,一只带着厚茧、力道却大得惊人的手已经扣住了她的下颚。“唔”她本能地挣扎。谢川的手像铁钳,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让她无法挣脱,又不至于捏疼她。他微微俯身,那张在月光下俊美却冷硬的脸庞迫近,近得燕璃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情绪。
“看着我的眼睛”谢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穿透她因痛苦和惊怒而混乱的思绪,“你需要我”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冰冷又带着一种侵略性的灼热。
“从此刻起,你的命,归我”
谢川不管燕璃的回答,收手离开。“夜深了,我也乏了”
看着谢川走远的背影,燕璃的思绪飘远杂乱,鼻尖偶尔传来大氅里关于谢川的味道......
他算个有点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