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会的投影仪亮得刺眼,我盯着丁师傅空着的座位,金属椅腿在地面刮出刺啦声——是程人事把签到表推过来了。
红笔圈着的“丁建国”三个字像块烧红的铁,烫得我指尖发颤。
“辞职信在您桌上。”程人事的指甲盖泛着淡粉色,正一下下抠着文件夹边缘,“他说……适应不了改革节奏。”
我捏着签到表起身,打印机在走廊里嗡嗡作响。
昨晚更衣室那声“老伴儿的手术费”突然撞进耳朵,丁师傅蹲在地上塞工服时,退休纪念章滚到我脚边的样子那么清晰。
他晨会上红着眼尾拍桌子说“新流程根本行不通”,原来不是抵触,是怕丢了现在的位置,更怕去新岗位拿不到足够的钱。
“我知道了。”我把签到表轻轻压在桌角,“让他留份交接清单,技术参数和设备维护日志要标清楚。”
程人事的睫毛颤了颤,刚要说话,会议室门被推开条缝。
张姐端着咖啡路过,声音故意放得很响:“听说冯经理早上在茶水间说,范经理的改革把老骨干都逼走了?”
我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冯经理上周找董事会告我的状,现在趁丁师傅辞职煽风点火,分明是要坐实“激进改革破坏稳定”的罪名。
我扫过程人事——她正盯着我桌上的培训体系草案,手指把草案边角捏出了褶皱。
“散会。”我合上笔记本,“程主管留一下。”
会议室只剩我们俩时,程人事的指甲终于停了动作:“小范,不是我不配合……要是真闹得人心惶惶,董事会那边……”
“所以需要让他们看到,改革不是拆台,是加固。”我抽出抽屉里的考核方案,“下午两点,车间模拟实战考核。设备故障、紧急订单、安全演练,全上。”我指着草案上的培训计划,“您看,新流程里的应急模块,正好用这次考核验证效果。”
程人事的目光扫过方案里密密麻麻的时间节点,忽然笑了下:“你这丫头,早备着后手呢。”
“不然怎么接邹总给的烫手山芋。”我也笑,可手机震动打断了话头——白助理的来电,背景音是高跟鞋敲大理石的脆响。
“范经理,我在车间门口。”她的声音像裹着冰碴的刀,“邹总让我带法律顾问来做项目法律审查。”
我推开车间门时,白助理正倚着铣床,米色套装沾了点机油渍。
她旁边站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像抱着圣旨。
“邹总不在,你们别搞砸了。”白助理指尖敲着铣床操作台,“上个月质检部那批退货单,我要现在看。”
我从文件夹里抽出项目进度表,连同一叠标红的质检报告递过去:“所有文件都按集团要求归档了。”我指着进度表上的绿色标记,“上周设备调试提前三天完成,质检合格率98.7%,比改革前高了4个百分点。”
白助理的手指顿在“合格率”那栏,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
法律顾问翻了两页报告,突然抬头:“这份应急演练记录……是今天下午的?”
“模拟实战考核。”我迎着白助理的目光,“您要是感兴趣,可以旁观。”
她没接话,转身时套装下摆扫过铣床。
法律顾问冲我点点头,抱着电脑跟上:“确实需要了解一线情况。”
夕阳把老食堂的玻璃照成橘红色时,丁师傅正盯着面前的红烧肉发愣。
他的保温杯搁在桌角,杯身还凝着水珠——和昨晚更衣室里的一模一样。
“我不是怪你辞职。”我给他添了碗汤,“就是想知道,督导岗多两千块,够不够老伴儿的手术费?”
丁师傅的筷子“当啷”掉在碗里。
他摸出烟盒又放下,喉结动了动:“不够……还差三万。”他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你说我傻不傻?干了三十年,连台手术钱都凑不齐。”
“不傻。”我把手机推过去,屏幕上是医院的费用明细,“我让肖技术员查了,市三院有个针对职工家属的医疗补助项目,能报40%。”我指着明细最后一行,“督导岗的绩效奖金,要是设备故障率控制在2%以下,每月能多一千五。”
丁师傅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屏幕,突然吸了吸鼻子:“小范,我……我不是真想走。就是怕新流程学不会,到时候连现在的工资都保不住。”
“所以交接清单要写详细。”我把笔记本推过去,“你把设备的老毛病都标出来,新员工培训时当案例讲。等你督导岗稳定了,我还想请你回来给新人上课——专家费另算。”
老食堂的挂钟敲了九下时,丁师傅揉着发红的眼睛收拾外套。
他把交接清单折得方方正正,塞进我手里:“明天我就去问医疗补助的事。”走到门口又回头,“下午那考核……我能来看看吗?”
“当然。”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桌上的台灯把交接清单照得透亮。
设备型号、故障频率、维护心得,每一条都带着丁师傅的字迹。
我摸着清单边缘,突然想起邹逸给的便签还在口袋里——边角已经被揉得发皱,可上面“数据驱动”四个字依然清晰。
手机在桌面震动,是肖技术员的消息:“凤凰人工智能(Phoenix AI)的岗位匹配模型测试版好了,需要你给些一线数据。”
我盯着屏幕上的消息,把交接清单轻轻放进抽屉。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安全第一”的旧标语上。
明天的考核,该让所有人看看——改革不是逼走谁,是让每个人都能找到最适合的位置。
我捏着肖技术员的消息,指腹在屏幕上轻轻蹭过“凤凰人工智能”几个字母。
抽屉里丁师傅的交接清单还带着体温,设备故障频率、维护周期这些数据像种子似的在我脑子里发芽——或许这就是邹逸说的“数据驱动”?
凌晨两点的办公室只剩我和台式机的嗡鸣。
我把丁师傅的交接记录、近三个月的考勤表、设备故障率报表全倒进人工智能系统,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后颈的酸痛被兴奋冲散了大半。
当模型生成岗位匹配图时,我猛地直起腰——丁师傅的名字在“设备督导岗”的位置闪着金光,旁边标注着“经验匹配度92%,抗压能力87%”,这不就是他昨晚说的“最适合的位置”?
“叩叩”。
程人事抱着保温杯站在门口,发梢还沾着晨露:“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她的目光扫过屏幕上的岗位匹配图,杯盖“咔嗒”扣上,“冯经理今早又去董事会了,说要暂停改革。”
我把生成的报告推过去,纸张发出脆响:“您看看这个。”
她坐下时椅子吱呀一声,指尖划过报告里的柱状图:“老丁……匹配度这么高?”
“他三十年的经验是活数据。”我指着模型里的“技能迁移率”,“督导岗需要的故障预判、新人带教,他全占了。之前他怕学不会新流程,其实是怕价值被低估。”
程人事的指甲没再抠文件夹,反而把报告往自己跟前拉了拉:“那其他老员工?”
“张姐适合质量巡检,李哥能转设备培训师。”我点开下一页,“模型显示,按这个匹配方案,部门效率能提升35%,人员流失率降到5%以下。”
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带着睡意:“小范,你这是把人心都算进公式里了。”
“不是算,是看见。”我盯着她胸前的工牌——程主管,二十年老员工,上个月刚给儿子交了学费,“就像您担心改革不稳,其实是怕大家没饭吃。”
她的喉结动了动,把报告合上时动作很轻:“十点的管理层会议,我跟你一起去。”
会议室的投影仪亮起时,冯经理正翘着二郎腿翻文件,金表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范经理,改革改到骨干离职,是不是该……”
“先看这个。”我按下遥控器,岗位匹配图占满整面墙,“丁师傅不是被改革逼走的,是我们还没找到他的位置。”我指着模型里的督导岗,“这个岗位能让他的经验发挥十倍价值,每月多拿两千五绩效——够他老伴儿的手术费了。”
冯经理的手指顿在半空,金表扣“咔”地刮过桌面。
程人事突然开口:“我查了近三年的离职记录,技术岗流失率28%,全是因为岗位不匹配。这个模型要是落地,能省不少招聘成本。”
会议室里响起零星的翻页声。
我扫过台下,几个部门总监的眉头松了——他们最在意的从来不是谁走谁留,是能不能赚钱。
庆功会的蛋糕香混着机油味飘进车间时,肖技术员正挠着后颈看墙上的“效率提升40%”的红榜。
他的工服还沾着调试设备的黑渍,却被我硬拽到了最前排:“今天必须给肖工戴大红花。”
“范经理……”他耳尖通红,“就是改了几个参数……”
“改参数能把老化设备的效率拉回来40%,这叫技术创新!”我举着话筒,听见后排老员工的掌声盖过了机器轰鸣,“从下个月起,公司设立‘技术创新奖’,奖金五千,专门奖给像肖工这样的——”
“范经理!”前台小妹气喘吁吁冲进车间,“人才市场那边说……您要的招聘数据有情况!”
我攥着手机冲进夜色时,后颈还沾着蛋糕奶油。
人才市场的霓虹灯在雨幕里晕成模糊的色块,我翻着前台发来的照片——竞争对手的招聘海报占了半面墙,“高薪诚聘设备调试员”“急招技术督导”的红底白字刺得人眼睛疼。
“他们挖的都是我们需要的岗位。”我对着电话喘粗气,雨丝顺着发梢滴进领口,“肖工,第二阶段提前启动。”
“现在?”肖技术员的背景音是键盘敲击声,“系统还没完全测试……”
“等他们把人挖光了,测试再完美也没用。”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望着远处公司大楼的灯光,“今晚我整理最新的设备数据,明天早上八点,我们开线上会。”
挂了电话,雨突然大了。
我躲进公交站棚,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起——日历上“高层评审会”的红色标记格外刺眼,日期是三天后。
雨滴砸在棚顶的声音里,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一次,我要让所有人看见,不是改革在挑人,是人在等一个能发光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