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春节刚过,天津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商业街的“武记火锅鸡“却已经蒸腾起热闹的烟火气。从菜市场那个转个身都得侧着身子的小门脸,到如今这间能摆下十张桌子的铺面,武哥只用了不到半年。红底白字的招牌在初春的阳光下亮得晃眼,路过的人总被那股子混着豆瓣酱和鸡肉的浓香勾得放慢脚步。
我照旧跟在武哥身后忙前忙后
中午一到,店里就坐满了人。穿校服的学生、戴安全帽的工人、拎着菜篮子的阿姨,都攥着筷子等那锅咕嘟冒泡的火锅鸡。我端着铸铁锅在桌椅间穿梭,锅沿烫得能燎掉眉毛,必须垫两层抹布才敢下手。武哥在灶台前挥着大铁勺,豆瓣酱混着姜片、干辣椒在油锅里一爆,香味能飘出半条街。他嘴上总骂:“端稳点!洒了烫到人,工资全扣!“转头却往我兜里塞颗水果糖,“歇会儿,看你累得像头驴。“
日子过得扎实得很。武哥在店后租了间两居室当宿舍,我住里间,外间是洗碗的老王头。屋里摆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信号时好时坏,墙角堆着半箱空酒瓶,都是武哥喝剩下的。他管吃管住,连烟都包了——每隔个把星期就往我宿舍塞条红塔山,“抽我的,别自己买,省点钱攒着点“我确实没什么花销,衣服是换季时武哥带着去批发市场挑的,三十块一件的T恤能穿一夏天,工资卡上的数字像锅底的火苗,慢慢往上蹿。每次给老家打电话,奶奶总在那头絮叨:“别太省,该吃就吃,我跟你爷爷好着呢。“
奶奶是去年冬天摔的。老家在山东烟台的山沟里,那条通往镇上的小路,冬天结了冰能滑得人直趔趄。七十多岁的人了,偏要自己背着竹筐去赶集。后来听邻居说,她怕绕远路,抄了后山的近道,被块松动的石头绊了腿,当时就躺在草窠里动弹不得!
我赶回去的时候,县医院的病房里满是消毒水味。奶奶躺在硬板床上,右腿肿得像发面馒头,青紫色的瘀斑从脚踝蔓延到膝盖。医生拿着片子直摇头:“年纪太大,心脏也不好,手术风险太大,只能保守治疗。“我守了她半个多月,每天给她擦身、喂粥,听她疼得夜里哼哼,却总在我问的时候摆手:“不疼,你睡你的。“她一辈子要强,照顾了爷爷大半辈子,洗衣做饭、下地干活从没喊过累,如今躺倒了,反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爷爷那阵子像变了个人。一辈子没干过家务的老头,学着给奶奶端尿盆、擦身子。有天我撞见他蹲在灶台前,笨手笨脚地煮面条,水开了半天还不知道下面,蒸汽把老花镜糊得一片白。他看见我,手忙脚乱地擦眼镜,“想给你奶奶煮碗面,她总说想吃......“话没说完,眼泪就滚了下来。
过了一个多月,奶奶能拄着拐杖在院里挪两步了,我才回了天津。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像老树枝,“别惦记家里,好好干活,过年回来给你包饺子。“我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怕眼泪掉下来。
回到天津,火锅鸡店的生意更火了。入夏后,傍晚六点就有人搬着小马扎在门口排队,武哥干脆在门口支了折叠桌,光着膀子在露天地里炒料,汗珠子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砸出深色的圆点。我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十二点收摊是常事,倒在宿舍的铁架床上就能睡着,梦里都是端着锅跑的影子。
七月的一天,半夜下班回到宿舍,我打开电脑玩了两局LOL,眼皮沉得厉害,躺下就睡着了。大概夜里两三点钟,手机突然在枕头底下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迷迷糊糊摸起来,屏幕亮得刺眼——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山东烟台。
心脏猛地往下沉,像被人攥住了,我盯着那串数字,手指抖得按不准接听键,脑子里像有面鼓在敲,咚咚咚的,震得太阳穴发疼。奶奶拄着拐杖的样子突然浮现在眼前,她站在院子里,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嘴里还在念叨着饺子。
“喂......“我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电话那头是三爷爷家堂叔的声音,带着哭腔:“小飞,你......你赶紧回来吧,奶奶她......刚才没了。“
“没了“两个字像块冰,砸在我天灵盖上。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堂叔还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又猛地沉到脚底,手脚冰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老王头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咋了这是?“我顾不上回答,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胡乱翻着通讯录,找到“武哥“两个字,拨通了电话。
“喂,小飞?“武哥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武哥......我奶奶......我奶奶没了......“我哭得喘不上气,话都说不囫囵。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是急促的穿衣声:“你在哪儿?宿舍是吧?别动,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我瘫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想起小时候,奶奶总把糖块藏在枕头底下塞给我;想起她在灶台前给我煮荷包蛋,蛋黄总是流心的;想起她摔断腿后,我喂她喝粥,她笑着说“还是我大孙子疼我“。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每一个都扎得我心口疼。
不到十分钟,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我跌跌撞撞跑下楼,武哥开着他那辆半旧的速腾,车灯在黑夜里亮得刺眼。他没多问,递过来一包纸巾:“上车。“
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驰,窗外的路灯连成一条光带。武哥握着方向盘,突然说:“去年冬天你回老家,我就觉得老太太身体悬。别太难过,老人走得安详,也是福气。“我没说话,望着窗外,眼泪把玻璃糊得一片模糊。
到了天津站,武哥拉着我直奔售票窗口,买了最早一班去山东的高铁票。“拿着,“他塞给我一沓现金,“不够再给我打电话,别委屈自己。“我推不过,攥着那些带着他体温的钱,手指都在抖。
高铁在铁轨上飞驰,窗外的天慢慢亮了。我靠着窗户,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塞满了东西。想起奶奶的笑脸,想起她拄着拐杖的样子,想起她说“过年给你包饺子“。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脸上,暖烘烘的,却驱不散心里的冷。
路上给我嫂子打了个电话说了说!
到莱阳站时,嫂子已经等在出站口。她开着辆红色的小轿车,见了我就红了眼眶:“别太伤心,家里都安排得差不多了。“车开在乡间的小路上,路两旁的玉米长得一人多高,绿油油的,风一吹沙沙作响。离村子越近,我的心越沉,好像有块石头堵在嗓子眼。
快到村口时,我看见路边站着几个叔伯,他们的影子被太阳拉得很短。嫂子把车停在老槐树下,我推开车门,脚刚沾地,眼泪就忍不住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叫,平时这个点该是炊烟袅袅的时候,今天却连一丝烟火气都没有。
院子里搭着灵棚,用门板搭的架子上,奶奶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块白布,边角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晃。我扑过去,跪在地上,手刚碰到那块白布,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那下面是我最疼我的奶奶啊,怎么就变成一块冰冷的布了呢?
“奶奶......奶奶......“我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嗓子里像有火在烧。周围的人都围过来,叔叔大爷们拉着我的胳膊,他们的手也在抖,有人抹着眼泪说:“起来吧孩子,让你奶奶安心走。“
我被人扶起来,腿软得站不住。有人说:“去看看你爷爷吧,他从昨晚就没合眼。“我挪着步子进了屋,爷爷坐在炕沿上,背驼得像座桥,平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看见我进来,他突然就哭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小飞,你奶奶她......她走了......“
我抱着爷爷,他的背那么瘦,硌得我生疼。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泪的老头,此刻哭得浑身发抖。我想起小时候,他总背着我去山上摘野枣,想起奶奶生病时,他笨手笨脚地学做饭,想起他们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句话不说,却谁也离不开谁。
第二天一早,父亲带着后妈从东北赶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跪在灵前,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烟灰掉在地上,像碎掉的星星。后妈在一旁忙着给帮忙的乡亲们倒水,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哀伤。
葬礼办了三天。每天都有亲戚来吊唁,院子里摆满了花圈,白色的挽联在风里飘。奶奶的遗像摆在灵棚中间,是她前两年拍的,穿着件蓝色的大襟褂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出殡那天,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让人喘不过气。从殡仪馆出来的时候,我抱着奶奶的骨灰盒,盒子很沉,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姑奶奶家的女婿是个风水先生,他拿着罗盘在坟地转了半天,嘴里念叨着什么,然后指着一块地说:“就这儿吧,背靠山,面朝水,老太太能住得安稳。“
填土的时候,我抓起一把土,土是湿的,带着青草的味道。看着那抔土落在骨灰盒上,我突然明白,奶奶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在电话那头絮叨,再也不会等我回家吃饺子了。
送走父亲和爷爷那天,是个晴天。爷爷要跟着父亲去东北,他说在老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难受。我送他们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爷爷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好好干活,照顾好自己,别惦记我。“火车开的时候,我看见他趴在窗户上,头发在风里飘。
回到天津时,火锅鸡店的生意依旧红火。武哥见我回来,没多说什么,只是往我兜里塞了包红塔山:“锅里炖着鸡,热乎的,先吃点。“我坐在后厨的小板凳上,看着咕嘟冒泡的火锅鸡,突然想起奶奶熬的鸡汤,也是这样冒着热气,暖烘烘的。
夜里下班,我还是会玩两局LOL,但再也不会玩到那么晚。偶尔接到爷爷的电话,他的声音比以前更哑了,总问我“吃了没““累不累“。我告诉他武哥对我很好,工资攒了不少,让他放心。
秋天的时候,武哥真的给我涨了工资。他说:“好好干,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我看着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看着锅里翻腾的火锅鸡,突然觉得,生活就像这锅鸡,总得慢慢熬,才会有滋味。
只是偶尔,在闻到锅里飘出的酱香时,我会想起奶奶站在灶台前的样子,想起她说“过年给你包饺子“。那时候眼泪就会悄悄掉下来,砸在滚烫的锅沿上,“滋啦“一声,像谁在心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