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
赤水河畔的夜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却吹不散沈府沉香阁里浓郁的暖香与酒气。
沈家大公子沈皓,正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紫檀木榻上,指尖捻着一只薄胎玉杯。
杯中盛着琥珀色特制的“鰼人酒”,酒液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映着他半眯的、带着几分醉意与慵懒的眼。
两个身段窈窕、穿着轻纱的美婢跪坐在旁,一个轻捶着他的腿,一个小心地剥着西域进贡的葡萄,将晶莹的果肉喂入他口中。
阁内陈设极尽奢华,博古架上陈列着前朝名瓷、南海珊瑚,墙上挂着名家字画,连角落不起眼的香炉,都袅袅升腾着价比黄金的龙涎香。
丝竹靡靡之声若有若无,是府中蓄养的歌姬在远处水榭弹唱。
这便是古蔺城第一酒商沈家继承人的日常,金堆玉砌,纸醉金迷。
“大公子!”
这时,一个青衣小厮躬着身子,脚步轻悄地进来,在离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醉仙楼对面的铺子……有动静了。”
沈皓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任由美婢又为他斟满。
那铺子,他自然知道。
凶名在外,空置许久,不过是街角一块碍眼的烂疮罢了。
“有人盘下来了。”小厮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这几日,里里外外都有人进出拾掇,动静不小。而且……怪得很。”
“怪?”沈皓终于有了点兴趣,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说来听听。”
他伸手捏了捏捶腿婢女的下巴,惹得对方娇笑一声。
“是的,大公子。”小厮连忙道,“说来也怪,他们把门窗都用厚实的麻布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从外面根本瞧不见里面在弄什么名堂。这架势……小的在城里十几年,从未见过哪家铺子装修是这般遮遮掩掩的。”
这确实不合常理。
寻常铺子装修,巴不得路人看见新气象,哪有这般严防死守的?
“呵呵。”沈皓嗤笑一声,指尖在玉杯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毫不在意道,“遮遮掩掩?不过是些穷酸把戏,怕手艺粗陋被人瞧了笑话罢了。是哪家不长眼的,敢在那晦气地方折腾?嫌命长?”
小厮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几分:“是……是纳兰家那位小姐。”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丝竹声,美婢的娇笑声,都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
沈皓捻着玉杯的手指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因酒意而略显迷蒙的桃花眼里,瞬间掠过一丝锐利的光,如同毒蛇吐信,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被更深的玩味和嘲弄取代。
“纳兰霏?”
他慢悠悠地吐出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在品尝某种奇特的滋味,带着一丝惊讶,更多的却是浓浓的不屑和看好戏的兴致。“那个跳河没死成,据说还撞坏了脑子失忆的纳兰霏?”
他想起那日纳兰霏,冲出府邸时那双愤怒绝望的眼,以及后来传来的“坠河失踪”的消息。原以为早成了赤水河底的鱼食,没想到命还挺硬,竟回来了?
还盘下了那间凶铺?
“有点意思。”沈皓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将杯中残酒随意泼在地上,昂贵的酒液迅速渗入名贵的波斯地毯。
“看来脑子是真撞坏了。不然怎么会挑那个地方?还跟我沈家做邻居?”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震动。
“大公子,要不要……”小厮做了个隐晦的手势,意思不言自明,想要派人去“关照”一下,还是直接让那铺子开不了张?
“急什么?”沈皓抬手制止,重新懒洋洋地靠回软榻,接过美婢递上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汁水染红了他的唇角。“让她折腾。本公子正愁日子无聊呢,这不就送上门一个乐子?”
“让她装,让她修。我倒要看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等她那什子铺子开张那天,”
沈皓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恶意,“本公子亲自去给她‘捧场’,看看这位纳兰家的大小姐,失忆之后,能拿出什么‘惊喜’来孝敬街坊邻居。啧啧,想必……精彩得很。”
他想象着,纳兰霏在破败凶铺里焦头烂额、门可罗雀的窘迫模样,以及在自己“光临”时可能出现的惊慌失措,心头涌起一阵扭曲的快意。
一个被他玩弄于股掌、家产尽失的丧家之犬,还敢在他眼皮底下蹦跶?
这乐子,不看白不看。
“盯着点就行,别让乐子提前没了。”沈皓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下去吧。”
小厮喏喏应声,躬身退下。
房屋内,奢靡的暖香再次弥漫,丝竹声重新清晰起来,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锋锐从未存在。
沈皓闭上眼,继续享受着美婢的服侍。
……
三日后,【赤水春】的牌匾已经挂上。
不过与沈府的奢靡暖香截然不同,位于醉仙楼斜对面、被粗布围得严严实实的铺子里,依旧弥漫着的是新鲜木料、石灰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光线透过特意留出的几处高窗缝隙射入,形成几道光柱,照亮了飞舞的微尘。
工匠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锯木声、敲打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纳兰霏一身利落的靛蓝色粗布衣裙,长发简单绾起,袖口卷到手肘,露出那截带着淡粉色疤痕的小臂。
她正站在铺子中央,手里拿着一卷用炭笔画就的、与现代设计图颇为神似的草图。
“这面墙,”她指着原本临街、如今被拆掉大半、准备安装新门窗的墙面。
“不要全封死!留出这一块,对,就这里……”她用炭笔在草图上一个方框位置点了点,“给我装上透亮的琉璃!要最大块的,能透光,让外面路过的人一眼就能瞧见里面摆的东西!”
正在指挥木匠做门窗框的福伯闻言,老脸皱成一团,满是困惑和肉疼:“小姐,这……这不合规矩啊!哪家铺子不是把好东西往里头藏?您这倒好,还要用金贵的琉璃显摆出来?这……这不招贼惦记吗?”
琉璃在这个时代可是稀罕物,大块透亮的更是价值不菲。现在银子本身所剩无几,如此铺张,也太浪费了。
纳兰霏转头,眼神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福伯,这叫‘展示’晓得不?”
“好东西藏起来,谁知道你有?我们卖的是什么?是酒!是色香味都要俱全的好酒!就得让人看见它澄澈的颜色,闻见它诱人的香气!”
她走到草图另一边,“还有这里,靠墙给我做一整排架子,不要那种笨重的柜子,要这种……嗯,叫‘博古架’,高低错落,每一层都要能摆上三五坛酒,坛子要选素雅白瓷的,酒标要醒目!灯光……对,灯光!”
她想起没有电灯,立刻补充,“多设烛台!位置要高,光线要足,照在酒坛上,要让它看起来像玉一样温润透亮!”
福伯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觉得前所未闻,但顺着纳兰霏的描述想象那场景。
透亮的琉璃窗后,一排排素雅的白瓷酒坛在明亮的烛光下熠熠生辉,酒液色泽诱人……似乎……确实比藏在黑黢黢的柜台后面更有吸引力?
他砸吧砸吧嘴,没再反驳。
“还有地面,”纳兰霏跺了跺脚下有些坑洼不平的青砖,“全给我撬了,换新的!铺平整!要那种……嗯,带点天然纹路的青石板,看着干净,踩着也舒服。角落里……”
她指着草图上一个位置,“这里,给我盘一个小台子,不用高,一尺就行,上面放一张特制的长条桌,桌面要宽,要厚实,旁边配几张高脚圆凳。”
这是她构思的“品酒区”。
“小姐,这又是做甚?”福伯彻底糊涂了,“客人大多买了酒就走,谁还有闲工夫坐着喝啊?”
“卖酒,更要卖‘体验’!”纳兰霏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客人进来,可以请他先坐下,尝一小杯咱们的新酒。酒香不怕巷子深?那也得先让人尝到香!坐在那里,慢慢品,感受酒在舌尖的味道变化,听咱们讲讲这酒的来历、工艺……他喝得舒坦了,听得高兴了,还怕他不买?买的还少吗?”
这可是现代品鉴会和体验式营销的雏形。
福伯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
这主意……绝了!
他经营酒坊几十年,深知好酒也需吆喝,但从未想过还能这样“请君入瓮”,让人心甘情愿地掏钱!
他看向纳兰霏的目光,充满了惊异和越来越深的信服。小姐这“失忆”后,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奇思妙想?虽然离经叛道,却莫名地……令人心折!
“另外……”纳兰霏走到后门通往后院的位置,“后院的杂物间给我改成库房,要干燥通风,墙面地面都要用石灰重新刷过,防潮防虫。再隔出一小间,做我的‘工坊’,以后调配新酒就在里面,闲人免进。”
她条理清晰,指令明确,每一项都直指核心——如何最大程度地展示商品、优化体验、提升格调、保障品质。
这些在现代商业中司空见惯的理念,在这个时代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福伯心中巨大的涟漪。
另一边,工头老张过来请示材料尺寸,纳兰霏拿起一根炭笔,直接在刚刨好的木板上画线标注,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闺阁女子的扭捏。
阳光透过高窗缝隙,恰好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汗水沿着她光洁的额角滑下,却衬得那双眸子越发清亮逼人,带着一种披荆斩棘、开创新局的锐气。
福伯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听着她清晰有力的指挥,再看看这虽然还显凌乱、却已初具雏形的铺面,心中那点对“凶铺”的芥蒂和对沈家的畏惧,不知不觉竟淡了许多。
一种久违的、属于纳兰家鼎盛时期的豪情,隐隐在胸中激荡。
小姐说,要让赤水河畔的春天,从沈家的阴影里破土而出。
或许……真的可以期待?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中气十足地朝着工匠们吆喝了一声:“都麻利点!按小姐说的办,仔细着点料子!”
一时间,锯木声、敲打声更加密集地响起,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