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被引至延英殿。
这座宫殿,是皇帝日常批阅奏章、召见重臣、裁决国事的核心所在。
空气中仿佛都沉淀着权力的重量,檀香与墨香交织,却掩不住那份无形的肃杀与威压。
引路的张福安低声提点:“陛下勤政,每日大半辰光都耗在此处。”
云昭心中却只冷冷划过“暴君”二字。
“多谢公公提点。”
“云小姐,你也是因祸得福了。云家不仅被赦免,你更是在陛下身边侍奉,这可是天大的福气,不是谁都能有的。”
福气?
“多谢公公提点。”
门口几个小太监清洗血迹的身影在云昭脑海里划过,颇为讽刺!
她被带到殿侧一间用于宫人轮值的小耳房。
里面已有一位宫女,身姿挺拔如青竹,面容清秀却带着一丝不易亲近的疏离感。
张福安介绍道:“这是武灵玉,在御前奉茶已有五月,行事稳妥。云大小姐,你日后便跟着玉姑娘学规矩。”
武灵玉。云昭在记忆中飞快搜寻,上一世短暂而黑暗的生命里,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也对,那时的她,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去关注一个御前宫女的命运。
云昭压下心绪,依礼上前,姿态放得极低:“云昭见过玉姐姐。日后还请姐姐多加指教。”
武灵玉的目光这才真正落在云昭身上。
那眼神很淡,像初冬的薄霜,既无审视也无亲近,只在她那身料子明显比宫女服精贵许多的素衣上停留了一瞬。
她开口,声音也如其人,清泠泠的没什么温度:“既来了,就收心当差。延英殿的差事,多少人挤破了头也够不着。你……倒是有个好出身。”
这话听不出喜怒,却像细小的针尖,精准地刺了一下。
云昭听懂了其中的提醒:她这位置来得轻易,是凭了国公府小姐的身份,而非真本事。
偌大后宫的宫人,怕是早已侧目。
云昭面上依旧谦逊,再次微福:“谢姐姐提点。云昭初来乍到,万事懵懂,定当谨言慎行,跟着姐姐用心学,尽心侍奉陛下,不敢有丝毫懈怠。”
武灵玉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似乎对云昭这份“识趣”略感意外,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你日后与我同住西配院。今日白日是我当值,夜间便由你轮值。此刻无事,你且去偏殿候着,熟悉地方,听传唤便是。”
她交代得简洁干脆,转身便要去准备茶水。
云昭接受了这份冷淡,却不代表要全盘承受对方的审视。在武灵玉即将跨出门槛时,她声音不高不低地开口,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教姿态:“姐姐留步。云昭愚钝,有一事请教。陛下……可有特别的饮茶喜好或忌讳?我怕初来乍到,笨手笨脚犯了忌讳,反倒……连累了姐姐。”
最后半句,她说得格外清晰。
武灵玉的脚步果然顿住了。她缓缓转过身,那双清冷的眼睛终于带上了一丝审视以外的情绪——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似笑非笑。
她看着云昭,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云大小姐,”她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的,“在这延英殿,陛下……没有喜好,也没有忌讳。”
她顿了顿,眼神意味深长,“你且看着,用心侍奉便是。”
说完,不再停留,身影消失在通往主殿的回廊阴影里。
云昭独自站在略显空旷的耳房,指尖微微蜷缩。
没有喜好,没有忌讳?
武灵玉的话,像一团迷雾,更似一句警告。这看似简单的奉茶差事,底下只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转身走向偏殿。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薄冰之上。
……
偌大的茶水间,沉凝的空气仿佛都浸透了茶香与无形的威压。
云昭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虽出身功勋世家,自幼习六艺茶道,但眼前皇家御用的繁复考究,远超她过往所知,烹茶如炼金,分毫差错便是深渊。
她指尖冰凉微颤,再次捧起《茶经》。
今夜初次值夜,侍奉那位勤政至深夜的暴君。
这茶,该提神还是助眠?她心神悬于一线,在琳琅贡茶前踟蹰。
脚步声近,以为是女官武灵玉归来,云昭稍松口气起身欲迎。抬眸瞬间,笑容僵住——来的竟是苏明璃!
夜已深沉,她为何滞留宫禁?
苏明璃目光倨傲,挥手屏退宫人。
茶水间骤然空旷。
“罪臣之女,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云昭背脊笔直:“家父早已赦免!你未受封诰命,我为何跪?我父乃功勋国公,我为陛下御前女官,论礼,该你拜我!”
苏明璃脸色骤沉,猛地上前攥住云昭手腕,力道惊人,尖声刺破寂静:“云昭!你就是嫉妒我入主后宫!你可是秦王妃,攀扯陛下做甚?”
话音未落,她另一手狠狠扯断腕上珠串!“
噼啪”脆响炸开,“太后亲赐的南珠!你竟敢毁御赐之物!”
门外人影晃动,闻声宫人惊立当场。
云昭心沉到底,疲惫叹息:“苏明璃,狗改不了吃屎!延英殿重地也敢撒泼?非要闹到陛下跟前?”
苏明璃眼中狠厉一闪,瞬间化作泫然欲泣:“云昭妹妹……我知道你委屈。
昨日你大闹苏府,阿父劝我莫与你计较……我与八公主叙完话,特来看你,你何苦拿我撒气……”
云昭闭眼再睁,只剩冰冷:“罢了。是非曲直,陛下裁断。要打要杀,圣心独断。”
“云昭!”厉斥自身后传来。
武灵玉立于门口,面罩寒霜,目光如刀刮过:“放肆!冲撞苏小姐至此,还不赔罪?立刻将御珠一粒不少拾起!听见没有!”
云昭愕然转头。
武灵玉声如冰锥:“若敢不从,即刻禀明陛下,逐你出宫,永不叙用!”
最后一丝暖意褪尽。
云昭浑身僵硬,缓缓蹲下。
视线被水汽模糊。
苍白手指颤抖着伸向地上散落的莹白珠子。一粒、两粒……指尖触及冰冷珠面,寒意刺骨。
就在她指尖即将拢住第三粒时,一只缀满珍珠的华美绣鞋蓦然踩下!
鞋跟精准、狠戾地碾轧在她手指上!
钻心剧痛如利锥刺入脑海!
云昭猛地抬头,泪水含在眼中尚未滚落,模糊视野里,只对上苏明璃那双毫不掩饰、淬满得意与狠毒的眼眸。
“住手!”
一声裹挟滔天怒火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撕裂凝滞的空气!
“苏明璃,你活腻歪了是吧?!”
这声音?!
空气骤冻!所有宫人如同被无形重锤击倒,“哗啦”跪伏一地,额头紧贴冰冷地砖,屏息凝神,不敢稍动。
是他?!
云昭的泪眼透过朦胧水光,竭力上望。
最先闯入视野的,是玄黑锦袍的袍角,以极细密的赤金丝线盘绣着蟒,在幽暗烛光下流淌着冷冽金芒。
袍摆拂过光洁地砖,无声,却带着山岳倾颓般的迫人威压。
腰间束玄色玉带,墨玉佩压着衣袂,光泽沉凝。
最刺目的,是悬于腰侧的一柄佩剑,剑鞘古朴,却在光影交错间,泄出一线令人心悸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凛冽寒光。
那高大身影渊渟岳峙,无形的威压沉沉压下,将苏明璃脸上凝固的得意与狠毒瞬间碾得粉碎,只剩下惨白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