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館閣凶問(1 / 1)

时值深秋,洛邑的天空灰蒙蒙一片,带着几分萧瑟寒意。苏代的父亲苏亢,这位精打细算的老商人,看准了周王室为招待日益增多的列国使臣,对粮食需求大增的时机,命儿子将家中辛苦收购囤积的一批粟米,运往王室专设的诸候馆售卖。此去,图的是那颇为可观的十二分利差。

这一日,苏代遵父命,赶着家中仅有的两辆简陋牛车,满载着沉甸甸的粮袋,碾过洛邑略显冷清的街道,来到诸候馆那巍峨气派的大门前。诸候馆乃周室门面,专为接待各国使节而设,平日里戒备森严,闲杂人等绝难靠近,更别说滞留。守门的卫兵验看过苏代的凭据,又仔细检查了车上的粮食,确认无误后,才板着脸放行,并厉声叮嘱:“卸完粮速速离开,不得逗留喧哗!”

苏代应诺,将牛车赶入馆后一处专门卸货的偏僻院落。他跳下车,解开绳索,开始独自一人扛起那沉重的粮袋。粮袋压在他清瘦却因常年劳作而结实的肩膀上,每一步都显得沉重。他鬓发散乱,汗水混合着搬运时扬起的灰尘,在他年轻的脸颊上划出道道污痕,身上的粗布裋褐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脊背上。诸候馆楼宇高大,楼梯陡峭,苏代扛着粮袋,楼上楼下,一趟又一趟,步履蹒跚地往返于仓库与牛车之间。偌大的馆舍里,除了偶尔面无表情走过的馆吏差役,便是那些身着华服、神态倨傲的各国使臣随从。他们步履匆匆,低声交谈着关乎邦国兴衰的大事,无人会留意这个在角落辛苦搬运、满身尘土的年轻农夫。搬运完最后一袋粮食,苏代已是筋疲力竭,浑身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四肢酸软得只想找个地方瘫倒片刻。

他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自己,又实在累得挪不动步,便趁着馆吏不注意,一个敏捷的箭步,像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窜上了二楼。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只想寻个僻静角落稍作喘息。在二楼回廊尽头,他发现了一处用屏风隔开、布置得颇为雅致的小厅。厅内陈设着几张铺着锦垫的漆木坐榻,旁边小几上还摆着未曾收起的青铜酒具。苏代如获至宝,闪身进去,找了张看起来最柔软的坐榻,几乎是跌坐下去。沉重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他。他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陶制水瓶,拔开木塞,贪婪地灌了几大口凉水,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干涸的喉咙和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

昨夜他因研读《纵横策》至忘我境界,竟通宵未眠。此刻,在短暂的休息和放松之后,强烈的困意如潮水般汹涌袭来。他只觉得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手中还下意识地攥着那卷心爱的书简,脑袋却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眼看就要沉入梦乡。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碰杯之声,夹杂着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如同细小的蚊蚋,钻入了苏代的耳中。声音似乎来自紧邻小厅的另一处隔间。起初只是模糊的嗡嗡声,苏代并未在意。然而,谈话的两人似乎以为楼上空无一人,越说越投入,声音也渐渐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随后又仿佛意识到什么,陡然压低,但这断断续续的对话,却像磁石般牢牢吸引住了苏代残余的清醒意识。

苏代屏住呼吸,睡意瞬间消散无踪。他悄然调整姿势,将自己更隐蔽地藏于坐榻与屏风的阴影之中,侧耳倾听。原来是两位身份不凡的人物在此密谈:一位是燕王的特使姬由,另一位则是担任周室“小伯”之职(掌管馆驿接待事务)的陈累。二人显然是旧相识,此刻正避开旁人耳目,在此饮酒叙旧,话题却不可避免地转向了令人忧心的天下大势和列国纷争。

只听陈累的声音带着几分挽留之意:“姬兄,你我多年未见,此番好不容易在洛邑重逢,为何如此行色匆匆,急于返回苦寒北地?洛邑虽非昔日光景,但繁华犹存,你我何妨再多盘桓几日,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姬由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与焦灼。他放下酒爵,声音低沉而急促:“陈兄有所不知!非是我不念故交之情,实乃国事危急,刻不容缓!我燕国密探已得确切消息,齐国不日即将调遣大军,悍然进攻我燕国!我此番奉王命前来东周,名为朝觐,实则是想联络周天子,恳请天子以共主之名,号召列国诸候出面调停,或至少为弱燕争取些道义上的声援,以震慑齐国的狼子野心。然而……”姬由的声音陡然变得苦涩,“然而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所到之处,列国诸侯或虚与委蛇,或冷眼旁观,皆无出兵相救之意!连这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周室,见我国势颓微,亦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态度!我燕国如今已是危如累卵,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燕王忧心如焚,已连发数道急命,召集群臣火速返回国都蓟城商议对策。此诚国家存亡之秋,我岂敢因私废公,在此久留?”

陈累显然吃了一惊,失声道:“竟有此事?!可……可我记得,数年前齐燕之间不是已经订立盟约,尽释前嫌了吗?齐王还曾亲口许诺与燕国修好……”

“尽释前嫌?修好?”姬由冷笑一声,充满了讽刺与悲凉,“那不过是我国君在强齐威逼之下的缓兵之计!是饮鸩止渴的无奈之举!我燕国势弱,不得不俯首称臣,年年纳贡,以求片刻安宁。然而,燕王与满朝文武,何曾有一日忘却国仇家恨?无时无刻不切盼着能秣马厉兵,有朝一日击溃强齐,一雪前耻!此等心思,那齐王田地(齐湣王)又岂能不知?他心如明镜!从前之所以迟迟未动,一来是因苏秦先生苦心孤诣联络达成的六国合纵之约虽已名存实亡,余威尚在,各国间尚有几分顾忌;二来,则是西陲强秦虎视眈眈,伺机东出,齐王亦恐其趁虚而入。如今,合纵之盟早已烟消云散,秦国又似乎将矛头转向他处,齐王再无后顾之忧,便立刻撕下伪善面具,露出了獠牙!伐燕之心,昭然若揭!”

陈累听得心惊肉跳,倒吸一口凉气:“嘶……若真如此,燕齐战端一开,必将牵动天下格局,引来一场波及甚广的大动荡!只是……陈兄,恕我直言,以燕国如今之国力,地狭兵寡,如何能与带甲百万、富甲东方的强齐相抗衡?这……这岂不是以卵击石?可怜燕齐两国,乃至天下卷入战火的黎民百姓了!”

姬由沉默片刻,声音虽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齐国虽强,却也非铁板一块,无隙可乘。其穷兵黩武,四处树敌,早已引得天下侧目。陈兄莫忘了,当年苏秦先生以三寸不烂之舌促成合纵,使强秦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其锋芒所指,连秦国亦忌惮三分!这合纵之威,虽已式微,但余威犹在人心!”

提到“苏秦”二字,姬由的语气骤然变得低沉而充满惋惜:“唉!只是……只是说起这位苏秦先生,实乃令人扼腕痛惜!”

“苏秦?!”陈累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惊疑,“苏先生怎么了?他……他不是在齐国为相,深受齐王信任倚重吗?以他纵横捭阖之才,口若悬河之辩,位高权重,深得君心,难道……难道还有谁敢谗毁于他不成?”陈累显然对苏秦的近况一无所知。

屏风后的苏代,在听到“苏秦”名字的瞬间,心脏骤然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冰冷的毒蛇般缠绕上来。他屏住呼吸,身体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攥着书简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抓住姬由问个明白,兄长究竟如何了?但理智告诉他,此刻现身,不仅问不到真相,反而会惊走谈话者。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将满腔的惊惧和疑问强压下去,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姬由的声音带着沉痛的悲凉,缓缓道来:“苏先生……他……他已不在人世了!”

“什么?!”陈累失声惊呼,酒爵险些脱手,“这……这怎么可能?!苏先生正当盛年,怎会……”

姬由的声音充满了愤怒与无奈:“正因他位高权重,才能卓绝,才招致了齐国宗室大臣的极端嫉恨!那些蠹虫,深知在齐王面前直接进谗难以撼动苏先生的地位,竟……竟使出了最卑劣的手段!他们不惜重金,买通了凶悍的刺客,趁苏先生不备,在临淄街头悍然行刺!苏先生……他身中数创,伤势极重!”

苏代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晴天霹雳!眼前瞬间发黑,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兄长……那个如高山般令他仰望、带给他希望和方向的兄长……竟然……被刺重伤?!

陈累的声音也充满了震惊和惋惜:“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苏先生……他后来……”

姬由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敬意和哀伤:“苏先生……他自知伤重难愈,回天乏术。在弥留之际,他强撑着一口气,向齐王献上了最后的计策!他恳请齐王对外宣称他苏秦有叛国大罪,必须处以极刑——车裂!并放出风声,重金悬赏刺杀他之人!以此计策,引诱那刺客得意忘形,主动现身领赏!”

苏代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车裂?!那是何等残酷的极刑!兄长一生纵横天下,名动诸侯,竟要以如此屈辱而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只是为了……为了揪出那卑鄙的刺客?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震惊冲击着他,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陈累也听得呆了,半晌才喃喃道:“苏先生……他……他这是何苦……何苦啊!以身为饵,玉石俱焚……”

姬由继续道,语气中带着对苏秦智谋的叹服和对刺客的鄙夷:“那愚蠢的刺客,果然被重赏所诱,又见苏先生确被车裂于市,以为大功告成,得意洋洋地前去领赏。齐王依计行事,先假意重赏于他,待其放松警惕,便立刻命人将其拿下,处以极刑!终于为苏先生报了大仇!”

陈累长叹一声:“虽报了仇,可苏先生……一代奇才,终究是……唉!那些不明真相的世人,怕是要误解苏先生是因罪而死了。”

“正是如此!”姬由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许多不明就里的势利之徒,以为苏秦真的获罪身死,纷纷跳出来落井下石,向齐王告发他,说他如何身在齐营心在燕,如何处心积虑帮助燕国消耗齐国国力,如何里通外国……一个个急于撇清与他的关系,仿佛与他沾边便是大祸临头!”

陈累急切地问:“那……这些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之徒,后来如何了?”

姬由冷冷道:“下场?与那刺客一般无二!齐王盛怒之下,将这些告发者也一并处死了!真真是咎由自取!”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洞悉世情的沉重,“然而,更令人感慨的是,这位糊涂的齐王,在苏秦死后,才从各种渠道(包括那些告发者的供词和燕国方面的反应)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苏先生虽在齐国为相,深受齐王厚待,但他内心深处,始终感念着最初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燕昭王!他身在齐国,心却始终向着燕国!他那些看似为齐国谋划的计策——劝齐王四处征伐,树敌于天下;劝齐王大肆营建宫室,耗尽国库积蓄;劝齐王广纳天下美女,沉溺酒色以消磨其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尽快拖垮强大的齐国!好让燕国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一举击溃这个背信弃义、屡次欺凌燕国的强邻!为燕国,也为苏先生自己,洗雪前耻!”

陈累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世人皆道苏秦朝秦暮楚,是无信无义、唯利是图之辈,以此观之,竟是天大误解!他身处虎狼之穴,殚精竭虑,不惜背负骂名,甚至献出生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答燕国的知遇大恩,为了削弱强齐以图存燕,更是为了……为了他那联合诸侯、制约强秦、使天下苍生早日脱离战火涂炭的宏愿啊!可悲!可叹!可敬!”

姬由的声音也充满了感佩:“务大得者不顾小失,成大信者不拘小节。得苏先生相助,实乃我燕国之大幸,齐国之大祸!苏先生身死之后,他苦心孤诣为燕国谋划的这盘大棋——那意图灭亡强齐的惊天布局,才终于水落石出,为天下人所知。燕国上下,从大王到群臣,至此方恍然大悟,明白了苏先生忍辱负重、以身饲虎的良苦用心和赤胆忠心!”

他的语气随即又变得无比沉重和焦虑:“然而,此事也彻底激怒了齐王!他得知自己竟被燕国如此算计,被苏秦玩弄于股掌之间多年,消耗了无数国力,顿感奇耻大辱!盛怒之下,他撕毁一切伪装,决意立即发兵,踏平我弱小的燕国,以泄心头之恨!燕王闻此噩耗,忧惧交加,以至寝食难安,日夜悬心!因此才连发急诏,命我等在外臣子,务必火速返回蓟城,共商抗齐保国之大计!陈兄,国难当头,我……我实在不敢再耽搁片刻了!今日必须启程!他日若天佑燕国,你我尚存于世,定当把酒言欢,再叙旧情!”

陈累听罢,深知事态严重,不再挽留。他举起酒爵,声音带着沉重与祝福:“原来如此!姬兄,国事为重,弟便不再强留。愿天佑燕国,渡过此劫!来,满饮此爵,为兄壮行!一路珍重!”

“珍重!”姬由亦举爵相碰。

青铜酒爵相撞,发出清脆而带着几分悲凉的回响。战国乱世,车马迟缓,路途险阻,邦国的兴衰存亡往往只在转瞬之间,个人的命运更是如同风中之烛。这两位相交多年的老友,深知此一别,或许便是阴阳永隔,今生再无相见之期。一时间,百感交集,既有对国事的深切忧虑,也有对友情的无限眷恋,更有对自身及家国前途的茫然与悲怆。两人相对无言,眼中都泛起了浑浊的泪光,嘴角却强自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这“垂涕而笑”的场景,充满了乱世特有的苍凉与无奈。

而此刻,藏身于屏风之后的苏代,早已是泪流满面,肝肠寸断!姬由与陈累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兄长的音容笑貌——那谆谆教诲时的严肃,那谈及抱负时的神采飞扬,那回赠乡邻时的慷慨,那衣锦还乡时的荣光……一幕幕鲜活地浮现在眼前,仿佛就在昨日!可如今,那如高山般指引他的兄长,竟已惨遭毒手,被车裂于市!为了报仇,为了燕国,他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布下如此惨烈而精妙的死局!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苏代彻底淹没。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哀恸,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化作一声凄厉的呜咽,紧接着,是撕心裂肺、再也无法压抑的失声痛哭!

“呜……兄长啊——!”

这突如其来的悲声,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楼阁中炸响!

隔壁雅间内,正沉浸在离愁别绪中的姬由和陈累,闻声霍然变色,惊得几乎跳将起来!姬由手中的酒爵“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酒水四溅。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惊骇而警惕的眼神,陈累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问,声音因惊怒而微微发颤:

“何人在此?!胆敢偷听?!”脚步声急促地向苏代藏身的小厅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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