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纵横有策(1 / 1)

周王畿,洛邑郊野,时值仲夏。烈日当空,炙烤着广袤的麦田,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干燥的尘土气息与即将成熟的麦香。晶瑩的汗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农夫们黧黑的额头、赤裸的胸膛和结实的脊背上涔涔滚落,砸进脚下滚烫的土地,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随即又被蒸腾的热气带走。抬眼望去,微风拂过,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便随之起伏翻滚,沙沙作响,仿佛一片流动的黄金之海。阳光倾泻其上,折射出炫目的光芒,麦穗饱满低垂,散发出阵阵浓郁而令人心安的谷物芬芳,这丰收在望的景象,总能给辛勤的耕耘者带来最朴实的愉悦。

他们在一片丰盈的希冀之中欢笑着劳碌。有的引吭高歌,粗犷的歌声在田野间回荡;有的互相打趣,用俚俗的笑话驱散疲惫;更多的则闷头不语,只将全副力气倾注于手中的镰刀,奋力挥砍,割下一捆捆沉甸甸的麦穗。为了赶在雨季来临、麦粒霉烂之前将一年的辛劳尽数收入仓廪,农人们争分夺秒。直到日头高悬,热浪最盛的正午时分,大伙儿才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三三两两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田埂地头的树荫下,寻求片刻的喘息与清凉。

在众人身后,一个身材高大、星目剑眉的青年,从密匝匝的麦田中直起身来。他身着半旧的青色裋褐短衣,已被汗水浸透大半。他抬手用粗布袖口抹去额上如注的汗水,大步走到田边清澈见底的小河沟旁。他俯下身,双手掬起清凉的河水,用力地泼在脸上,激得精神一振。接着,他仔细地将双手浸入水中,搓洗着掌心和指缝间粘腻的泥土和麦芒。洗净后,他才走到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下,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从随身携带的粗布包袱里,他掏出一个小巧的黑陶水瓶,拔开木塞,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微温的清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解了渴意,青年又从怀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卷书简。竹简的篾片已被摩挲得光滑发亮,边缘甚至沁出了温润的包浆。他摊开简册,就着树叶缝隙间漏下的斑驳阳光,一边拿起包袱里的两个粗粝麦饼啃着,一边凝神细读。简上墨迹遒劲,清晰地书写着:“胆为说之先,当为对之本,捷为辩之基,三者不可无其一。合纵之要者,一曰坚志,二曰美德,三曰称长,四曰析害,五曰激志,六曰具事,七曰效计,八曰定策。纵成,消患以立之,佐计以保之。八要循环往复,临机应对,则说无不成者。连横所重者,其一张弊,其二恐情,其三分势,其四啖利,其五陈策,其六示功,其七虚实,其八固心。八重缓急相兼,轻重相仍,因事运策,则说者遂志……”

青年眉头微蹙,目光在简牍上反复巡梭,脑海中飞速思索,试图将那些精炼的文字化作可理解的智慧:“这‘坚志’所指,莫非是要坚定对方以弱抗强、联合自保的决心与意志?‘美德’是要赞誉其品德高尚、行事合于道义公理?‘称长’是要准确指出并极力称颂其国其君所拥有的优势与长处?‘析害’则是要条分缕析,帮对方看清孤立无援、各自为政将带来的巨大祸患?‘激志’是要以言辞点燃其胸中豪气,激发其不甘人下、奋发图强的志向?‘具事’是要援引古今成败的实例作为佐证,使其深信不疑?‘效计’是要提出具体可行、立竿见影的联合策略?‘定策’则是要以巨大的利益诱惑与惨痛的失败后果形成强烈反差,最终促使其接纳合纵之策?”

他咽下最后一口饼,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竹简上的刻痕,继续深入推敲:“‘纵成,消患以立之’……这意思应是在合纵联盟初步达成后,必须立即着手消除潜在的猜忌和分歧,稳固联盟的基础?‘佐计以保之’是要持续提供辅助的策略和必要的支持,确保联盟在运行中不偏离初衷、不轻易瓦解?‘语至为功’……是说只要这番道理能清晰地传达至对方耳中心中,便已埋下成功的种子,影响力自然生发?‘说必有方’则强调游说绝非空谈,必须讲究方法策略,因人施言?‘善说者,太上劝善而无说’……妙啊!最高明的游说,是让对方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建议,浑然不觉是被说服,仿佛一切皆出自其本心?”青年时而困惑地闭目沉思,仿佛在与古人对话;时而又因豁然开朗而眉飞色舞,兴奋得几乎要拍案叫绝,口中更是不自觉地念念有词,反复咀嚼着那些精妙的字句。对他而言,这卷《纵横策》的滋味,远胜于任何珍馐美味,足以充饥解乏,滋养精神。

一同劳作的农人们见他这副痴迷忘我的模样,都觉得十分怪异,难以理解。一个胡子花白、面相憨厚的老农,刚刚割完一大片麦子,正用草帽扇着风,笑着朝树下的青年喊道:“哎,苏代啊!我看你早上来得最早,忙活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歇息这么一会儿,你呀,有这功夫不如美美地去地头儿阴凉处睡上一觉,养养精神头,那多舒服自在!抱着那几片破竹简,能顶饭吃还是能顶水喝?”

苏代闻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沉浸在书中的兴奋红晕,他举起书简,笑着向那老农答道:“陈、陈…陈大叔!我看这…这个就是休息了!看…看书,也…也能让我解乏!心里…敞亮!”他的话语因激动而显得有些滞涩,但笑容却十分真诚。不远处田间的几个老农也直起腰喘口气,听见对话,纷纷笑着摇头:“真是个傻小子!”“那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能有啥用?还不如多割两把麦子实在!”苏代知道他们是出于关心和朴实的想法,并不生气,只是朝他们嘿嘿地憨笑几声,便又埋首于简牍之中。

这青年便是苏代,赫赫有名的纵横家苏秦的族弟,家住洛邑东阳里。他遵从父亲苏亢之命,以耕种家中几亩薄田为生。虽身居垄亩,操持稼穑,苏代却自幼酷爱读书,胸中藏有丘壑。然而命运多舛,幼年时曾随父在列国行商,因年少气盛在魏国得罪了权贵,被凶蛮的魏国狱吏囚禁数月,受尽折辱。这段经历如同沉重的枷锁,使他返回洛邑后变得悒悒不乐,不愿与人过多交往,更因狱中惊恐和长期压抑,说话时竟患上了口吃的毛病,每每开口,心中所想总难顺畅表达,平添许多苦闷。

苏代正握着书卷,与农人们说着话。这时,邻田里一胖一瘦两个农人,也晃悠着走到同一片树荫下歇息。胖子名叫姬光,瘦子唤作陶噲。二人在离苏代不远的一颗歪脖柳树下席地而坐,拿出干粮和水囊,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斜着眼睛,用充满鄙夷和不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苏代。

那胖子姬光灌了一大口水,故意咂吧着嘴,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对身旁的瘦子陶噲说道:“哎,陶噲老弟,你给评评理。你说说看,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磕磕巴巴的人,不老老实实在土里刨食,整天装模作样地捧着个破竹简,摇头晃脑,好像他比咱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都高明,真能看懂那些鬼画符似的!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着学人去求取什么富贵功名?你说,他这脑袋瓜子,是不是被他娘亲生下来的时候,让门给夹坏了?还是让驴给踢了?”他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树下的苏代听得一清二楚。

陶噲立刻会意,嗤笑一声,尖着嗓子附和道:“姬兄,高见!高见!小弟看啊,也是这么个理儿!啧啧,你还别说,这世道变了,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敢做白日梦,把自己个儿当成是苏秦那样的大人物了!哈哈,哈哈!”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发出刺耳的怪笑,目光挑衅地瞟向苏代,“一个结巴也想学人家士人去游说列国诸侯?哈!这怕不是我陶噲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咯!比村口老王家的母猪会上树还好笑!呵哈哈!”又是一阵夸张刺耳的怪笑,在宁静的田野间显得格外刺耳。

姬光见苏代没什么激烈反应,愈发得意,用手假意捂着嘴,凑近陶噲耳边,却故意提高了调门,让周围的人都听得见:“苏秦?哼!他也算个什么人物?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撞上了大运才发的迹!说到底,也不过是混得了一堆虚名和几个诸侯赏赐的臭钱罢了!那年回趟洛邑,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到处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发达了!就这,那也得凭着他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巧嘴!你再瞅瞅咱们身边这位……”他用下巴朝苏代的方向努了努,满脸的鄙夷,“他有么?他连嘴都算不上是有!一张口就‘我、我、我’,听着都憋气!哈哈!”

陶噲立刻心领神会,火上浇油地奚落道:“就是就是!姬兄说得对极了!这位啊,我看他连嘴都算不上是有!怕是舌头都捋不直,还想学人嚼舌头根子?趁早歇了吧!”两人一唱一和,肆无忌惮地嘲笑着。

姬光更是变本加厉,再次假意压低声音,实则嗓门洪亮:“陶噲老弟,咱打个赌!要是这个蠢得像头犟驴、说话像嘴里含了热豆腐的结巴,都能去游说诸侯求取到富贵,那我姬光还不得像那传说中的王子乔一样,能白日飞升,登天成仙了呀!呵哈,呵哈哈哈!”两人再次爆发出一阵哄然怪笑,引得远处田里不明所以的农人也侧目望来。

一阵热风打着旋儿吹过,卷起树下的尘土和枯叶,不偏不倚地扬洒在苏代摊开放在腿上的干粮上。苏代眉头微蹙,默默地吹了吹灰,小心翼翼地将弄脏的干粮收回粗布囊中。他本不欲与这等粗鄙之人计较,平日他们讥讽自己,他多半忍了。然而,他们此番竟敢恶语中伤他最为敬重的大哥苏秦!这如同触了他的逆鳞,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

苏代猛地站起身,胸膛微微起伏,强忍着心中的怒气,目光如炬地看向那二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头…头悬梁、锥…锥刺股,那…那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能做到的!人生…哪…哪来那么多的大运?所谓的运…运气,也都是给那些拼了命去努…努力、去争…争取它的人而准…准备的!”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句连贯,“古语有…有云:‘人而…而无志,功…功何以立?’如果…一个人连…连志向都没有,浑浑噩噩,那么…他…他又怎么可能建…建功立业?”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姬光和陶噲,“我苏…苏代新置田产至此,与…与你二人素…素无瓜葛,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何故今日恶语相向,出口伤人?”

“嗐?!”陶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指着苏代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听你说话老子就来气!憋得慌!快闭上你那鸟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谈志向?你知不知道我姬兄的二哥乃是周天子驾前的近臣!你个臭种地的结巴,还想立功?我呸!你先想法子多打几担麦子,卖点钱,把你那丢人现眼的结巴毛病医好了,才算是你的真本事!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污了我们的耳朵!”他气势汹汹,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有靠山的人。

(注:陶噲口中的“姬兄的二哥”,实则是姬光的一个远房表亲,在洛邑王城的某个侧门做守门小吏,职位卑微,却惯于仗着一点微末权势,在街市间吃拿卡要,欺压百姓,早已为城中居民所深恶痛绝。姬光与这位“二哥”不过见过寥寥几面,竟很快沾染了其骄横跋扈的习气,常在乡里间对一起劳作的农人颐指气使,以显威风。)

“行了行了,陶噲老弟,”姬光装模作样地拉了一把陶噲的胳膊,脸上却带着得意的笑容,“跟这种不开窍的傻子废什么话?平白浪费口舌!走走走,咱们还是赶紧去地里割麦子是正经!等晚上收了工,到我家去,新酿的米酒管够!喝个痛快!”他一边说,一边拉着陶噲,作势就要往田里走,眼角余光却轻蔑地瞥着被气得一时语塞、脸色涨红的苏代。

周围的农人们听着姬光和陶噲这番刻薄恶毒的言语,都不禁皱紧了眉头,脸上露出愤愤不平之色。尤其是那位年长的陈大叔,更是连连摇头叹气。满头白发、德高望重的吴伯,实在看不过眼,颤巍巍地站起身,对着姬光和陶噲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哪!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们想要劝人务本,这心意是好的。但说话做事,总得讲个分寸,思善、语善、行善,才是立身之本!多给别人一些善意,一些尊重,这田间地头,大家和睦相处,干活也舒心不是?何必出口伤人,徒增戾气?”吴伯坐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这二人对苏代的无端欺侮和恶毒攻击,忍不住出言规劝。

岂料陶噲非但不听,反而恼羞成怒,嘴一歪,冲着吴伯就嚷道:“嘿!你个黄土埋到脖子的糟老头子!我们哥俩说话,哪轮得到你来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快滚一边凉快去!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想想怎么给自己添几年寿数,少在这儿充好人教训人!”这番恶言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中了老人的心。吴伯万万没想到这后生竟如此无礼蛮横,惊怒交加之下,一口气没喘上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手紧紧捂住胸口,身体摇晃着就要向后倒去。

“吴伯!”苏代见状,大惊失色,哪里还顾得上生气,急忙抓起自己的水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吴伯身边。他一手用力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手轻轻拍抚着吴伯的后背,焦急万分地问道:“吴…吴伯!你…你怎么样?别…别急!慢…慢点喘气!”他拧开水瓶,小心翼翼地给吴伯喂了几口水,看着老人痛苦的神情,苏代心中对姬光、陶噲的愤怒更是达到了顶点。

姬光和陶噲二人回头瞥见这一幕,非但毫无愧色,反而相视冷笑一声,脸上尽是幸灾乐祸的表情。陶噲更是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装什么装!”便拎起农具,跟在姬光身后,大摇大摆、晃晃悠悠地回到田中,继续割他们的麦子去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吴伯在苏代的搀扶和安抚下,慢慢缓过一口气,脸色依旧苍白,他紧紧抓住苏代的手,喘息着,又痛心又愤怒地说道:“不…不妨事了…咳咳…这…这两个后生…如此无礼…心肠…心肠也忒坏了…真是…真是世风日下…太不像话了!”

苏代心中怒火翻腾,但看着虚弱的老人,他强压着情绪,沉声说道:“这…这二人,自…自恃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周…周都做个芝麻小吏,便…便以为高人一等,仗势欺人,蛮横无理!咱们…休…休与这等鼠目寸光、心胸狭隘之徒一般见识!远离…远离便是福气。”他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吴伯,半扶半抱地,一步一步,将老人送回了不远处简陋却整洁的家。

田埂的另一边,陶噲直起腰,抹了把汗,喝了口水,眼珠转了转,脸上挤出一丝谄媚的笑意,问旁边的姬光:“姬兄,我咋感觉…你对这个姓苏的,好像格外的不对付?格外的讨厌?这里头…莫非有啥说道?”

姬光闻言,停下手中的镰刀,直起身,脸上瞬间布满了怨毒之色,他握紧镰刀柄,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哼!你说对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就是要给这姓苏的难堪!你道为何?”他凑近陶噲,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其中的愤懑,“那年!苏秦那厮,从外边混出点名堂,带着满车金银财宝回到洛邑!好家伙,那叫一个风光!他挨家挨户,给乡邻分赠金帛,连那些外来户、租客都得了好处!可偏偏!唯独漏了我姬光家!一厘一毫都没给!这不是明摆着针对我家,故意挤兑我们,落我们的脸面吗?有了几个臭钱,就到处充好人,收买人心!哼,好像他苏秦是个大圣人似的!别忘了,洛邑是周天子的王畿!有周王在此,他苏秦算老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收买人心!他们苏家这般下作,故意羞辱我家,我姬光岂能咽下这口气?我就是要让他们姓苏的心里不痛快!我家世居洛邑,与周天子同宗同姓!他们苏家才搬来多少年?一个外来户,也敢骑到我们老姬家的头上拉屎撒尿?做梦!”

陶噲听着姬光咬牙切齿的控诉,心中却疑窦顿生:“不对啊?当年苏秦散金,声势浩大,几乎是尽人皆知。他明明记得,当时苏秦是力求周全,凡是东阳里及附近的住户,无论原籍还是客居,只要有人在家,都分赠了财物。姬光家……哦!是了!那年姬光一家好像是因为他爹在外乡与人争地打官司,举家都去了外乡好几个月,分赠金的时候,他们家确实大门紧锁,无人来领。当时苏秦行色匆匆,急着要赶往他国游说,临走前还特意将姬光家应得的那份赠金,交给了姬光的邻居,一位姓张的老丈,托他务必转交。当时……好像只有自己偶然路过张家门口,听见了苏秦的嘱托……莫非?”陶噲心中猛地一跳,一个念头闪过:“莫非是那张老丈见财起意,或者与姬家本有嫌隙,竟昧下了那份金子,并未转交给归来的姬光一家?而姬光对此毫不知情,只道是苏秦故意羞辱?”

想到这里,陶噲心中了然,但看着姬光那副怨气冲天、深信不疑的模样,他眼珠一转,却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心想:“此事与我何干?说出来平白得罪人。这张老丈也不是好相与的。再说,这姬光平日仗着有个守门的远亲,对我也呼来喝去,没少占便宜。让他们两家结怨去,闹得越大越好,我正好看个热闹,说不定还能从中得点小利……”于是,陶噲脸上堆起深表同情的假笑,口中唯唯诺诺地应和道:“是是是,姬兄说得极是!他们苏家如此不仁不义,也难怪姬兄愤慨!换了我,我也咽不下这口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姬光得到附和,更加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愤愤地挥舞着镰刀:“就是!他们不仁在先,还能怪我不义在后么?天经地义!”

苏代将吴伯安顿好,从吴家出来,独自走在回田间的田埂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回想今日之事,对于姬光、陶噲的讥讽和恶语相向,他心中虽仍有波澜,却已能平静视之,并未真正恼恨。然而,他们的话语却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那便是他的口吃。这缺陷,在今日的冲突中,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空有道理却难以畅快淋漓地辩驳,更在对方刻意的羞辱下显得格外狼狈。

他停下脚步,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心中豁然开朗:“若真想实现胸中志向,效法大哥,乃至超越大哥,去纵横捭阖,说服诸侯,匡扶天下,那么,这口吃的毛病,便是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最大的障碍!必须克服!必须根除!”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在他心中升腾而起。

从那一日起,苏代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节奏。每天田间劳作的间隙,当别人在树荫下酣睡或闲聊时,他便独自走到僻静处,郑重地打开那卷《纵横策》。他不再仅仅是默读沉思,而是开始大声地、一字一句地朗诵!起初,声音艰涩,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吐出。他强迫自己放慢语速,清晰地发音,反复练习那些拗口的句子和精妙的论辩。低诵默念与高声朗诵交替进行,每一个停顿,每一个转折,他都细细揣摩,务求清晰流畅。练习纵横思辨之术累了,他便起身活动筋骨,修习父亲苏亢所传授的家传武艺。他将刀、剑、戈、矛之术反复研习,一招一式,力求精准迅猛。父亲曾言,在这乱世之中,文武兼备方能自保,进而有所作为。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麦子黄了又割,割了又种。那卷《纵横策》早已被苏代翻烂,其中的每一个字、每一段策论都烂熟于胸,融入了他的血脉。他不断揣摩先贤的智慧,结合天下大势,反复推演练习。奇迹,在无声的坚持中悄然发生。苏代惊异地发现,自己说话时,那恼人的滞涩感越来越轻,语句越来越清晰连贯,声音也变得清朗悦耳起来。渐渐地,他的言辞竟能抑扬顿挫,富有节奏和感染力,论事条理分明,析理透彻精辟,令人听之忘倦,心悦诚服;描绘形势前景,则生动形象,令人心驰神往。昔日的口吃,在他近乎自虐的刻苦练习下,竟如冰雪般消融殆尽!邻里们偶然听闻,无不惊诧万分,啧啧称奇,传为异事。

然而,蜕变的过程并非没有代价。因长年累月高声诵读,钻研辩术,苏代的口舌时常生疮,疼痛难忍。过度思虑和精神的高度集中,更使他早生华发,两鬓悄然染霜。但他对此毫不在意,仿佛那些只是微不足道的印记。每日劳作,他必定是太阳下山之后,才独自扛着农具,踏着星光或月色,缓缓回到城中。昔日的同伴们喝酒、赌钱、嬉戏玩乐时叫过他几次,见他总是婉言推拒,心思全然不在这些消遣和如何多种地、多赚钱养家上,久而久之,便觉得他太过古怪,太过不切实际,简直是异想天开,也就不再找他了。

苏代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疏远。但他心中澄澈如镜,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旁人的不解、嘲讽,乃至孤立,都无法动摇他分毫。他就像一块沉默的磐石,任凭风吹浪打,只是默默地、坚定地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每一个孤寂的夜晚,每一次迎着朝阳走向田野,他心中那团名为“纵横”的火焰,都在无声地燃烧,愈发炽烈。他知道,属于他的道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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