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的指尖捏着枚碎珠,正往凤冠的流苏上缀。
碎珠是从县剧团的旧凤冠上拆的,边缘有些磨损,却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浸了岁月的玉。顾向北说这是“李师傅特意留的,说你改的戏服比新的还上镜”,用红绸线串起来时,会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像檐角的风铃在唱。
“妈妈……响……”小团子趴在缝纫机旁的藤筐里,抱着串没缀完的流苏,晃得碎珠叮当作响,口水顺着下巴滴在筐沿,像颗颗透明的小珠子。
林晚秋把他抱出来,用帕子擦干净他的下巴:“馋猫,连珠子都想啃?”
孩子的头发留长了些,她用蓝布条给他扎了个歪歪扭扭的发髻。这是顾向北的侄女教的,小姑娘昨天送来了半袋炒花生,说“梳发髻的弟弟像小状元”。阳光透过窗棂,在孩子柔软的发旋上跳着碎金似的光,暖得像团小炭火。
灶房的砂锅里炖着银耳莲子羹,是张奶奶一早送来的,说“入秋了该润燥”。甜香混着窗台上薄荷草的清冽,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漫开,稠得能拉出丝来。
赵婶的脚步声是在后半晌踏进来的,带着股田埂上的泥土气,打破了这满屋的静。
“晚秋,你看谁来了?”她侧身让出身后的人——县文工团的刘团长,个高瘦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个长木盒,“刘团长听说你改的戏服绝,特意来求你帮忙。”
林晚秋正给凤冠缀最后几颗碎珠,闻言手顿了顿。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件褪色的霞帔,孔雀蓝的缎面上蒙着层灰,金线绣的凤凰被虫蛀了好几个洞,像只折了翅的鸟。
“这是团里压箱底的宝贝,”刘团长的声音带着惋惜,“下个月要排《孔雀东南飞》,想让你帮忙补补,再改改款式,工钱好说。”
她指尖拂过残破的凤凰尾羽,突然想起顾向北昨天说的话:“县纺织厂有批处理的真丝边角料,湖蓝色的,补霞帔正好,我帮你留着?”
“我试试。”林晚秋点头时,心里已有了谱——用湖蓝真丝补虫洞,再用金线勾勒出新的羽纹,让旧霞帔像涅槃的凤凰,重新活过来。
送走刘团长,赵婶压低声音:“王桂香前天去村委闹了,说你刚离婚就跟顾向北不清不楚,让李会计把你的‘妇女能手’名额撤了。”
林晚秋给凤冠系上红绸带,声音平得像秋水:“她闹她的,我做我的。”
这是离婚后的第三个月,她早已不是那个会被闲言碎语吓住的林晚秋。窗台上的薄荷草窜得老高,小团子会搬着小板凳帮她浇水,顾向北的侄女每周都来学做沙包,日子像她纳的鞋底,针脚扎实,步步稳妥。
顾向北送真丝料来时,正撞见小团子在院子里学数数,手里攥着颗从凤冠上掉的碎珠当教具。
“三……四……”孩子扳着小胖手,数到五就卡住,急得脸通红。
“五加三等于八。”顾向北蹲下身,捡起颗石子在地上画,“像你妈妈做的虎头鞋,五只鞋加三只鞋,一共八只。”
小团子咯咯笑起来,举着碎珠往顾向北手里塞:“叔叔……珠……”
林晚秋看着这幕,心里像被温水泡过。他总是这样,从不说漂亮话,却会蹲下来陪孩子数石子,会记得她需要的真丝颜色,连送来的料子里都夹着包炒南瓜子——她上次随口说“张奶奶炒的好吃”。
“霞帔能补好吗?”他指着那件孔雀蓝的旧衣,军绿色的袖口沾着些丝线,大概是帮侄女缝沙包时蹭的。
“能。”林晚秋展开真丝料,湖蓝的缎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像初秋的湖面,“就是金线不够了,得去供销社扯点。”
“我下午去县城送货,顺便帮你带。”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这是纺织厂王师傅的地址,他说你要是想学缂丝,随时能去找他。”
纸条边缘有些毛糙,大概是从烟盒上撕的,字迹却工整,像他搭的篱笆,笔直稳妥。林晚秋捏着纸条时,指尖碰了他的,像被晚秋的阳光烫了下,两人都缩回了手。
“谢谢。”她的声音轻得像风。
顾向北没多留,转身时突然说:“我侄女的校服袖口磨破了,你有空帮她缝个补丁?就用你上次说的那种‘猫爪补丁’。”
“好。”林晚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的真丝料滑得像水,心里却悄悄漾起涟漪。
下午缝猫爪补丁时,王桂香果然来了,手里拎着篮蔫豆角,站在院门口阴阳怪气:“哟,新姑爷又送东西了?就是眼光差了点,送些破烂真丝,哪比得上建斌给我买的的确良?”
林晚秋没抬头,针脚在蓝布校服上绣出小小的猫爪印,圆润得像小团子的脚印:“我没空招呼你,慢走不送。”
“你别给脸不要脸!”王桂香把豆角往地上一摔,“建斌都跟我说了,他后悔离婚了,想跟你复婚,你还想咋地?非要跟个开五金店的……”
“我和他不可能。”林晚秋放下针线,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你要是再骚扰我,我就去派出所告你寻衅滋事——上次李会计调解时说了,再闹是要拘留的。”
提到“拘留”,王桂香的气焰矮了半截,却还是嘴硬:“我是为了你好!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多难啊……”
“我不难。”林晚秋指着晾在竹竿上的霞帔半成品,湖蓝的真丝补在孔雀蓝的缎面上,像给旧衣镶了道新边,“我靠自己的手艺能活,不用谁可怜。”
王桂香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碎珠,又看了看院里蹦蹦跳跳的小团子,突然酸溜溜地走了,蔫豆角在地上滚得七零八落,像她落败的心情。
小团子跑过来,捡起颗豆角递到她手里:“妈妈……吃……”
“还没熟呢。”林晚秋把他抱进怀里,在他额头亲了口,“等妈妈把霞帔补好,带你去看文工团排戏好不好?”
孩子的眼睛亮得像星,搂着她的脖子咯咯笑,口水蹭在她的蓝布褂子上,像朵小小的云。
傍晚,顾向北的侄女来取校服,看到猫爪补丁时眼睛亮了亮:“比我妈绣的好看!像真的小猫踩过!”她突然凑近,小声说,“我叔叔说,等你忙完这阵,想请你去县城吃馄饨。”
林晚秋的脸瞬间热了,低头假装整理线头:“等霞帔改完吧。”
小姑娘蹦蹦跳跳走后,张奶奶端来碗热粥,笑着眨眼睛:“那小伙子不错,昨天还帮我修了煤炉,说‘晚秋忙,我替她多照看您’。”
粥香混着薄荷的清冽,在暮色里漫开。林晚秋望着檐角的月亮,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她补的霞帔,纵然有过残破,却能在自己手里,一针一线缝出新的光彩。
夜深了,小团子早已睡熟,嘴角还挂着笑,大概是梦到了文工团的戏台。林晚秋点亮煤油灯,开始给霞帔补最后一个虫洞。湖蓝真丝在孔雀蓝缎面上铺开,像片新的天空,金线勾勒的羽纹在灯光下闪闪烁烁,比初时更灵动。
“沙沙……”
金线穿过绸缎的声音,像春蚕在啃桑叶。她想起顾向北送来的真丝料,想起他蹲身教孩子数数的模样,想起小姑娘带话时的促狭眼神,嘴角不知不觉扬起抹浅笑。
窗外的老槐树影落在霞帔上,像幅流动的画。林晚秋知道,前路或许还有风雨,但她手里有金线,有碎珠,有台能织出好日子的缝纫机,还有……檐下那抹若有若无的牵挂,像盏不熄的灯,照亮了往后的光阴。
她低下头,继续缝补时,针脚里仿佛也织进了月光,柔软而坚定,将所有的过往与期许,都纳进了这崭新的篇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