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二遍时,林晚秋就醒了。
不是被吵醒的,是心里装着事。昨晚拼到半夜的碎布还差最后几针,她惦记着赶在王桂香醒之前收起来,免得又被嚼舌根。
小团子还睡得沉,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均匀得像春风拂过湖面。林晚秋俯身,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冻得发红的耳垂,小家伙咂了咂嘴,往她怀里又缩了缩。
这孩子,越来越黏人了。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摸黑走到屋角的竹竿旁——上面晾着昨晚洗净的碎布,被晨露打湿了,沉甸甸地往下滴水。她赶紧把布收下来,叠得整整齐齐,藏进床底的木箱里,又用旧衣服盖住,这才松了口气。
刚收拾完,王桂香的咳嗽声就从隔壁屋传来,紧接着是穿衣服的窸窣声。林晚秋迅速将缝纫机推进床底,用稻草盖住,动作一气呵成,像演练过千百遍。
“林晚秋!死哪儿去了?还不赶紧做饭!”王桂香的大嗓门穿透薄薄的土墙,震得窗纸都颤了颤。
“来了。”林晚秋应了一声,拿起墙角的柴火往灶房走。
灶房里寒气逼人,水缸上的薄冰比昨天更厚了。林晚秋舀水时,冰碴子划破了指尖,渗出血珠,滴在水里,晕开一小团红。她没当回事,用嘴吮了吮,继续引火。
火苗舔上煤球时,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昨晚用玉米糊糊和红薯泥捏的小饼子,在灶膛余烬里焐了半夜,外焦里软,带着点甜味。这是给小团子的早饭,得藏好了,不能让王桂香看见。
“磨磨蹭蹭的,想饿死我和建斌吗?”王桂香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眼神像淬了冰,“今天把东头那二分地的棉花拾了,拾不完别想吃饭!”
林晚秋添柴的手顿了顿。东头那二分地是沙土地,棉花长得稀稀拉拉,还特别矮,拾起来费腰。王桂香明摆着是故意折腾她。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得像没波澜的河。
跟不讲理的人置气,是最傻的事。她现在的精力,得留着做更重要的事——比如,把那些碎布拼成件像样的衣服。
沈建斌起床时,林晚秋已经把玉米糊糊端上了桌。依旧是三碗:沈建斌那碗稠得能插筷子,王桂香那碗中等,她的碗里只有几粒玉米碴子,漂在清水上。
“建斌,快吃,吃完好上班。”王桂香献宝似的从灶膛里掏出个烤红薯,塞到沈建斌手里,“热乎的,垫垫肚子。”
沈建斌接过来,看都没看林晚秋和刚被抱过来的小团子,埋头就吃。
小团子盯着沈建斌手里的红薯,咽了咽口水,却懂事地没作声,只是往林晚秋怀里缩了缩。
林晚秋的心像被针扎了下,悄悄从兜里摸出那个油纸包,飞快地塞给小团子,用眼神示意他藏起来。小团子立刻明白了,把油纸包紧紧攥在手里,贴在肚子上,大眼睛里闪着光。
吃完饭,沈建斌抹抹嘴就走了,王桂香也扛着棉花筐出门,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瞪林晚秋:“拾不满这筐子,你就等着饿肚子吧!”
院里终于清静了。
林晚秋把小团子抱到床上,打开油纸包:“快吃,吃完妈妈带你去拾棉花。”
小团子拿起一个小饼子,咬了一小口,眼睛立刻亮了:“甜……”
“慢点吃。”林晚秋笑着帮他擦了擦嘴角,“还有呢。”
看着儿子吃得香甜,她觉得昨晚熬夜拼布的辛苦都值了。那些碎布被她洗得干干净净,用缝纫机拼在一起,虽然颜色杂了点,但针脚密实,比王桂香给小团子穿的那些破烂强多了。
等小团子吃完,林晚秋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背着棉花筐,牵着儿子往村东头走。
深秋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小团子的小手冻得通红,却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一步一步跟着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是林晚秋昨晚教他的。
“妈妈……唱……”小团子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好,妈妈唱。”林晚秋清了清嗓子,唱起了那首现代的摇篮曲,“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她的声音不算好听,有点沙哑,却很温柔,像春风拂过麦田。小团子听得入了迷,脚步都慢了。
到了棉花地,林晚秋把小团子放在田埂上,铺了块旧布:“乖乖在这儿玩,别乱跑,妈妈拾完棉花就带你回家。”
“嗯!”小团子使劲点头,从兜里掏出块小石子,在地上画圈圈。
林晚秋扛起棉花筐,钻进了齐腰深的棉花棵里。棉花梗子戳得胳膊生疼,她却顾不上,快手快脚地拾着。她得快点拾完,早点回家,好继续拼那件小衣服。
日头升到头顶时,筐子里才装了小半筐。林晚秋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额头上全是汗,风一吹,凉得刺骨。
“妈妈……”小团子跑过来,手里拿着个野果子,红通通的,“吃……”
林晚秋认得,是野山楂,酸得很。她接过果子,用衣角擦了擦:“小团子吃吗?”
小团子摇摇头,把果子往她嘴边送:“妈妈……吃。”
林晚秋心里一暖,咬了一小口,酸得眯起了眼。小团子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像只快活的小鸟。
就在这时,河对岸传来了动静。
林晚秋抬头望去,只见顾向北正站在河边,往船上搬东西——是些铁锹、锄头之类的农具,大概是要运到邻村去卖。他穿着件军绿色的旧外套,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动作麻利得很。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林晚秋赶紧低下头,脸颊有点发烫,不知道是被日头晒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拉着小团子,转身想钻进棉花地里。
“林同志。”顾向北的声音隔着河传过来,不算大,却很清晰。
林晚秋的脚步顿住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礼貌地点了点头:“顾同志。”
顾向北指了指她脚边的棉花筐:“拾棉花?”
“嗯。”林晚秋的声音有点小。
“这沙土地的棉花不好拾,费力气。”顾向北说着,目光落在她通红的手背上,又飞快地移开,“注意着点,别伤了腰。”
林晚秋愣了一下。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她以为他会像村里其他人一样,要么看热闹,要么说些风凉话。
“谢谢。”她低声说,心里有点复杂。
顾向北没再多说,点了点头,继续搬东西。
林晚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怪怪的。这个男人,好像和沈建斌他们不一样。他的眼神很干净,说话也很温和,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妈妈……叔叔……”小团子指着顾向北,小声说。
“嗯,叔叔在干活。”林晚秋拉着他,“我们也继续拾棉花好不好?”
“好。”
下午的太阳没那么烈了,风却更大了。林晚秋加快了速度,手指被棉花壳划破了好几道小口子,渗出血珠,她只是往嘴里吮了吮,继续拾。
小团子就在田埂上玩,一会儿追追蝴蝶,一会儿捡捡小石子,时不时回头看看妈妈,看到她在,就又安心地玩起来。
快天黑时,棉花筐终于满了。林晚秋累得直不起腰,肩膀被筐绳勒出了两道红印,火辣辣地疼。
她牵着小团子,背着沉甸甸的棉花筐,慢慢往家走。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兽。
“妈妈……累……”小团子仰着小脸,伸手想帮她托着筐底。
“妈妈不累。”林晚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小团子长大了,知道心疼妈妈了。”
小团子咯咯地笑起来,小手攥得更紧了。
回到家,王桂香看到满筐的棉花,愣了一下,随即又骂:“拾这么慢,要不是看在棉花能换钱的份上,我才懒得让你碰!”
林晚秋没理她,把棉花倒在院里的晒席上,就牵着小团子回了屋。
她太累了,只想赶紧躺下歇歇。但一想到那件快拼好的小衣服,她又浑身是劲。
等夜深了,小团子睡熟了,林晚秋悄悄点亮煤油灯,把那些拼好的碎布拿出来。
经过几天的努力,一件小褂子的雏形已经出来了。她用蓝色的布做了主体,红色的布缝了个小口袋,灰色的布做了袖口,虽然颜色杂了点,但看起来很精神。
她踩着缝纫机,仔细地锁边,缝扣子(是用碎布做的布扣子),动作越来越熟练。煤油灯的光昏黄摇曳,照在她专注的脸上,也照在那件渐渐成型的小褂子上,仿佛撒了层金粉。
“咔哒,咔哒……”
缝纫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一首温柔的歌。
林晚秋的嘴角,不知不觉地扬起了一抹微笑。
这是她来到这个年代后,亲手做的第一件像样的衣服,是给小团子的礼物,也是她对未来的希望。
等这件做好了,她再做几件,看看能不能托赵婶带到镇上去卖。哪怕只能换几毛钱,也是她自己挣的,比在沈家受气强。
她仿佛能看到,自己和小团子离开沈家后,住在一间干净的小屋里,她踩着缝纫机做衣服,小团子在旁边玩耍,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照进来,落在那件刚做好的小褂子上。
林晚秋把衣服拿起来,在小团子身上比划了一下,大小正合适。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却闪着光。
路还很长,很难走,但只要有这台缝纫机,有小团子在身边,她就不怕。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要带着希望,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