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毕业，成绩好的孩子去了县城高中，家庭条件好的孩子也去了县城高中，像李清乐这样成绩平平家境又不好的孩子就只能去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了。对这样的结果，似乎没有感觉意外，包括李清乐自己，一直以来她其实只有语文比较好，数学和英语那是从来没有及格过。
中学离小学不算远，大概也就一公里的路程，但是离李清乐家就很远了。她每天要从村里来到镇上，再去中学，全程算下来也差不多有两公里了。这一所中学规模并不大，只有一栋四层楼的教学楼，每层楼也就六间教室，一栋三层楼的行政楼，一栋三层楼的宿舍，一座一层楼的小食堂，两个厕所，一个主席台连接着一个篮球场，这就是学校全部的设施。
从学校大门进来，甚至没有一条正规的路通往教学楼，只能从一片小树林里穿过去。
和处于镇中心的中心小学相比，中学就有些偏僻了，它不仅背靠整个居民区，中间还有两座大山恰好把它和人群隔开了。要不是两座山之间还有一条泥巴路贯穿了镇和学校，估计没有多少人能找到它。好在学校大门口还有一家小卖铺，在这里孩子们依然能买到所需文具，还有喜欢的泡面、辣条、各种油炸小吃。如果想要买其他的东西，大家就得走上二十几分钟到街上去了。
对于孩子们和本地教师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们本就生活在这里，早就习以为常，并不觉得缺少了什么。只是苦了那些来这里支教或实习的老师们，他们通常需要在每周三赶集日去镇上囤积各种东西。也只有在那一天他们才能买到新鲜的蔬菜水果，还有其他好吃的。学校教师宿舍和学生宿舍唯一的区别也就是能做饭而已，冰箱洗衣机热水器这些东西是没有的，所以老师们不能囤积太多食物。他们囤积一次食物也就够撑两三天，其他的时候他们也要和学生吃食堂。洗衣服洗澡洗头之类的也要和学生一样提着水桶挤在水龙头那里等水，然后再把水一桶一桶地提到宿舍。如果不幸遇到停水了，那老师们比学生还惨。学生们还能请假回家，他们只能硬抗。这对于那些年轻靓丽，正是爱美年纪的老师们是很折磨的事情。
生活上的不便还不是他们面对的最大难题，让他们难以忍受是学校的学生。来到这个学校的绝大多数是被筛选剩下的学生。他们很多人和李清乐一样是留守儿童，没有父母的管教。学习，在他们的认知里是无足轻重的。他们不知道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大人们让他们去学校，他们也就去了。
每个班能够有十几个学生认真学习就算是好班级了，能够按时上下学不惹事的学生就算是乖学生，更多的学生是早上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到了半路就又不知道跑去哪玩了，等到放学或者天黑了才又背着书包回家。抽烟、喝酒、逃学、打架、早恋是家常便饭，甚至偶有打骂老师的现象发生。
老师们疲于管教，家长们呢，也只是等到老师找上门了才会抽出桃木鞭子劈头盖脸一顿抽打，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快捷最有效的教育方式了。要是老师不找上门的话，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比起管教孩子，他们更愿意关注地里庄稼的长势如何。庄稼地里的一颗玉米苗被风吹断了，他们能痛心疾首好几天，孩子走歪路了，他们大多骂一句自家祖坟风水不好。
如此，学校里的学生从初一到初三就越来越少。每个年级每个班都有那么几个孩子读着读着就回家结婚去了，或者跟着别人外出打工了，更坏的结果是成为了深夜骑着摩托在马路上嗷嗷炸街的小混混，这样的孩子三天两头被打得头破血流是常事，打进医院，打进监狱的也不在少数。
那些来支教，实习的老师都是刚大学毕业的学生，比学生还大不了多少，他们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所以，几乎每个新来的老师待不过一年就离开了，本地老师也在找各种途径想要离开。没有多少人愿意把自己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个看不见希望的学校，浪费在一群看不见希望的孩子身上。教育界的“圣人”之所以少，原因大概就是这样吧。教师的频繁流动导致学校教学质量越来越差，每年毕业季能够考入县一中的寥寥无几。
李清乐也和这些孩子一样，浑浑噩噩的混到了初三，这一年职校兴起。临近中考时，很多职校涌入学校宣传。那些花哨的招生简章再加上老师们的各种宣传让很多学生都动了心。记得在一个下午，李清乐坐在窗户边看着班里的几个同学背上书包兴奋地向他们挥手告别。这些同学已经决定要去职校了，他们不参加中考。李清乐很羡慕他们，她也想去职校，听老师们说职校里面可好了。去到那里可以学技术，学好了技术就可以出去实习赚钱了。她拿着那些精美的职校宣传图无限憧憬着。
“爸，妈，我要去读职校。”
“不行，你想都别想！”
“可是很多老师都说那些职校很好的。”
“放屁！真正好的职校能来我们这个地方招生？”
“可是表哥都去了。”
“他是他，你是你。你今年给我好好去中考，考不上高中就复读，到时候我和你爸回来陪你。”
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被爸妈电话里不可辩驳的几句话就平息了，这也是爸妈第一次对她说话这么强硬。现在想来，爸妈对她有这么高的期望，一方面是她小学时候语文成绩很好，让他们误以为她所有科目的成绩都很好。另一方面也和二姑家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县一中有关。妈妈的性格一直很好强，爸爸更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要知道他以前可是教师，是这个家族的骄傲，后来因为李清乐的出生才没了教师的头衔。他原本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希望他们能够有出息，奈何他们不争气，不是读书的料。好不容易从李清乐的身上看到了一点希望，也是最后一点希望，他怎么也不能再轻易放弃了。他不甘心自己作为大哥在妹妹们面前丢了面子。
李清乐最后还是乖乖地去参加了中考，不出意外的，她第一次的中考成绩一塌糊涂。离县一中三中的分数线差了十万八千里，二中倒是能去，但是爸妈依然不让她去。也不怪爸妈，县二中说是普高，其实和职校差不多，成绩好的能进去，成绩不好但是舍得花钱的也能进去，那里面鱼龙混杂，“打场”的名声早已传遍县城，甚至和他们这个初中相差不多。正因为这样，县城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理去一中，文去三中，文理不行去二中。”
中考结束，爸妈就回来了。他们对李清乐的成绩有些意外，有些失望，但是没有一句责备。
爸妈决定让李清乐回去从初二开始复读，她觉得时间有点长了，不太情愿。但是也不敢啃声，她也知道凭自己目前的成绩，要想考一个好一点的高中，是要再努力一番的，她终于有了一点压力。回想过去的三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像一场梦一样就过去了。好在，爸妈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也就是在她复读的这一年，一个消息在全村炸开了，大娘家的三儿子居然要结婚了！也就是被李清乐称作三哥，和她“玩游戏”的那个老光棍，他居然还能找得到老婆。收到他结婚请柬的那天，有人在高兴，有人在嘲讽，只有李清乐觉得恶心！过去的初中三年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在她翻开生物书和政治书的时候，她终于知道这个老光棍都对她做了什么，从那一刻，她对他只有恨！这样的人到底凭什么能够结婚？她的老婆知道他干的那些龌龊事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会看得上这样一个渣滓？
她倒要去看看。
喜宴那天晚上，李清乐和爸妈去了大娘家，再看见新娘的第一眼，李清乐惊呆了。
新娘看起来和李清乐差不多大，个子也是矮矮的。不同的是这个女孩跛脚，龅牙，双眼微微斜视，皮肤黝黑，身形消瘦，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个女孩智力不正常。作孽啊！这又是哪家的“包袱”被甩出来了吧。
她穿着租来的新娘服，有些大，李清乐看见她局促地一次次拉扯着衣摆，那滑稽的动作惹来了不少人议论和偷笑。站在她旁边的那个老光棍穿着借来的西服，红光满面，端着酒碗不停地向来客敬酒，只见他用尽全力挺直腰杆，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式，可惜一向猥琐惯了，现在装起来也只是不伦不类。
这一对新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很不和谐，有着说不出的别扭，他们明显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一场喜宴和以前李清乐见过的不太一样，她感受不到幸福和快乐，只觉得很另类。
酒席上，大家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乐乐，吃啊，在发什么呆？”
妈妈碰了碰李清乐，夹了一块鱼放在她碗里。
“哈哈哈你家乐乐这是羡慕了吧？”
“乐乐，你也赶紧结婚吧，当新娘子，到时候我们也去吃你的酒席。”
“乐乐，你要是看上谁了。给大爷说一声，大爷给你搞定。”
同桌的大爷大娘们笑嘻嘻地拿李清乐打趣，她只得尴尬地笑笑，埋头吃鱼。
妈妈一边给她夹菜，一边也笑着说：
“我们家乐乐还小，再多读几年书，现在，不急着考虑这些事。谁急就让谁去当新娘子吧。”
“唉，大爷，我看你家在读高中的外孙女小西年纪比我家乐乐还大，你怎么不给她张罗张罗？”
大爷不说话了，只是端起酒碗喝酒，众人哈哈大笑。
妈妈两句话就把这些恶趣玩笑堵了回去，李清乐听着心里有说不出的得意。她就知道，只要有妈妈在，她就不会被当作乐子。
“大娘大爷，来，我敬你们。感谢你们能来。”
“我们两家就面对面的，说什么感谢。”恭喜你终于成家了。”
那个老光棍还是转到了他们这桌。今晚刚踏进他家大门，李清乐就在想着要怎么应对他敬酒，她不怕他，她知道她没有做错什么，但是她不想看见他。
“乐乐，我敬你。”
这个老光棍好像什么都忘了，李清乐放下筷子，犹豫着要不要回应。
妈妈又碰了碰她，“乐乐，二哥敬你酒呢，起来啊。”妈妈不明所以，只是催促着她。
“我不会喝酒。”李清乐还是坐着，眼睛直直地盯着站在她面前的老光棍，他脸色潮红，眼神飘忽。
“用橙汁，意思意思。”
妈妈笑呵呵地用纸杯给她倒了半杯橙汁，李清乐听话地接过来，不等那个老光棍和她碰杯就自顾自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坐下继续吃鱼。众人被她搞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个老光棍愣了一下。
“哈哈不好意思，我家乐乐还是第一次被人敬酒，有些不习惯。来来来，我代她敬你。”
妈妈回过神来，笑哈哈地和他碰杯。那个老光棍晒笑着喝完了酒，走了。从他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她。李清乐就知道这个老光棍比谁都清楚自己做了什么，那件事情，李清乐记得，他这个罪魁祸首怎么可能忘记！今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李清乐为什么对他是这个态度。
李清乐心里五味杂陈，她觉得被他娶的这个女孩很可怜，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要嫁给这么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她是因为喜欢他吗？她是不是也是被逼迫的？她嫁给这样一个人真的觉得幸福吗？李清乐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不过她没有什么理由开口。
“乐乐，刚才三哥来给你敬酒，你怎么是那个态度？以后不能那样了，不礼貌我喔。”
“嗯。”
“乐乐，你要好好读书，能多读几年就多读几年。妈妈不想让你也像三哥的老婆那样，那么小就结婚了，可怜喔。”
“好。”
回家的路上，妈妈拉着她感叹了起来。
“妈妈，三哥怎么会娶到她的啊？”李清乐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唉，三哥说的是他出去干活的时候遇到这个姑娘，本来她还在读书，她家里是不同意的。但是三哥哄她把生米煮成熟饭了，她爸妈也就没办法了。而且，刚刚你也看见这个姑娘了，自身条件那样，家里面又穷，比三哥家还穷。她是家里最大的，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三哥给了几万彩礼就成了。”
妈妈想了想，又补充到：“听说结婚前他们家还因为彩礼太少了和三哥吵了好几架呢。”
她以后也会像这个女孩一样嫁给一个老光棍吗？李清乐想着，她决定听爸妈的话，从初二开始复读。正如妈妈所说，她还小，能多读几年书就多读几年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