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前的七天,按规矩,茗回去白水国进行最后的准备,等于归那日派人来迎我。
我写好了给他的信,却迟迟没有放飞那只鸽子。我怕自己后悔。直到黄昏将近,我才把鸽子放出窗去。
我慢慢地来到海边山崖底部一个僻静的山洞里,从山洞的深处取出那坛我们曾经共饮过的酒,抱着膝盖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我打开酒坛,一口一口地将烈酒喝下去。酒劲像火,烧灼着我的心。
在这山洞里,我曾和一个男人一起度过一段只属于我们的时光。那时我们谁都无处可去,便在这里搭了个火堆、铺了些草席,勉强将这片幽暗的山石当作落脚之处。
每日,我守着火光等他回来,看他认真地点燃我新做的熏妖香,边点边念叨军中旧事,说得密密麻麻,全然当我是他唯一的听众。他总会把我做的饭菜一口一口吃完,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下次可以多做一碗。”
这个阴冷的山洞,从来没人叫它“家”,可我们待在那里,竟真的过了一段像家的日子。
酒一口口入了喉,我的意识模糊,只能勉力将酒壶靠在嘴边。再过一会儿,我撑不住,软软地倒在地上。
多年前,就在这个山洞里,他曾假装开玩笑地说:“我知道全天下的男人都爱你,可你最爱的又是谁?”那时,无论他如何逼问我,我都没有回答,因为我从来没有允许自己回答过这个问题,即使在心里也不敢。
如今我还是做出了我的选择。现在,轮到他作出他的选择了。
如果他做出了和我同样的选择,他一定会来。如果那个陪我走过红尘的羽蚀不回来了,我便随着这潮汐,陪着已死去的那个他,长眠在我们曾共眠的这个家里。
潮水一浪浪涨上岸,沾湿了我的衣服,盖过了我的膝盖。一个浪头打来,我的身体被完全打湿,情不自禁地发起颤来。
模模糊糊中,我被人从水中抱起来。
你来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我闭着眼睛道,“因为我害怕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个多么软弱的人啊,我害怕背叛,害怕被拒绝,害怕被遗弃,只有茗能给我安全感。他说他永不会背弃我,他也确实从未背弃过我。
他是唯一能给我真真实实的安全感的人,也是我唯一的需要,而羽蚀这样的……‘我不需要。’我对自己这样说。我日日,月月,年年地对自己这样说着。他是敌人,是妖,他的心是属于魔道的,也终将归还于魔道,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在浮世中找些乐子而已。我怎能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
我这样对自己说,连他也都这样对我说:‘我是你的敌人,命运不会让我们两个都活下去。’我信,我也明白。”
一个海浪打来,那人一个趔趄,头上的发簪松了,黑发如瀑一般撒将下来。我抬头捋了捋那人额边的头发。
“那时,我对他吼道:‘我们死生永不相见!’可是……我是骗你的,我怎么知道那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呢?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哭道,“我绝对不会浪费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来对你说这些违心的话!”
邵俞轻声道:“我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
“不管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了。”我流泪道,“我已亲笔留书,自请去婚。我……我已经……不再是白水茗的妻子。”
我想到茗清澈温润的眼睛,心痛如绞。
对不起,茗。你值得一个比我更爱你的女人。我不能让你娶一个爱着别的男人的女人,那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也许你会因此而伤心难过,你会问我为什么。但有一天,你也许会遇到一个将你放在心里第一位的女人。那个时候,也许你会明白我今日的选择。
“嫁给茗……不是你一生的愿望吗?你何必……陪上你的一生……”邵俞仰头望着天,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
我抚摸着他的脸道:“当年我年少不懂事,以为只要嫁给世界上最好的人就会幸福,却把这世上自己最爱的人当成了敌人。他不在的世界黯然无色。我这些年受的折磨,皆都源自于此。”
邵俞冰冷的目光里翻涌着难言的痛苦。
“羽蚀……”我流泪道,“这几十年,我每一天都在找你,你真的,真的就这样把我丢下了,再也不回来见我了啊。妖族的命那么长,你已经忘了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年了吧?这尘世……真的不再有你挂念的东西了吧?我……是你的璇儿啊。你已经把璇儿忘了吧?”
“我没忘……从来没有……只是,没敢再想起。”邵俞哭道。“我想回来的每一刻,都在告诉自己,你恨我,我死了对你才是最好的结局……”
“羽蚀,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拥紧他,“我愿用余生……偿还我欠你的所有。”
风起了,潮追着风而来,一层层将我拥怀。
我回到了那一场未曾开始过的梦里。
这一次,我终于不用再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