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的声音惊动了他。
崔钰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胃里的绞痛已经退却,只余一片虚脱后的空茫。
他缓缓撑起身子坐起,看见榻边小几上摆着个风炉,炉上瓦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气。
门扉轻响,姜雪端着木制托盘进来。春日的晨光追着她的衣角漫进屋内,冲淡一室阴翳。
“醒了就自己倒水喝。”她见他已坐起,平淡地扫他一眼,将托盘搁在泥炉旁。
托盘里放着只陶碗,粗陶碗底卧着颗蜜枣,琥珀色糖霜在晨光下泛着剔透的光泽。
崔钰闻言,沉默地伸出手,指尖径直探向那滚烫的瓦罐。
姜雪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冰凉的指尖已按在罐盖边缘,“当心烫?”她飞快收回手,垂眸瞥了一眼被烫得微微发红的指腹,面上却无一丝涟漪,仿佛那点微不足道的痛觉从未发生。
崔钰指尖在粗陶碗沿顿了顿,收回。
他乌墨似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在单薄衣衫上投下片阴影。沸水氤氲的雾气间,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疏淡阴翳。
姜雪这才注意到他右眼角极小的一粒红痣,随着垂眸动作在颤动的睫毛下若隐若现,为苍白憔悴的脸平添几分妖异艳色。
她用布巾垫着执起壶把倒水,热水冲入陶碗,蜜枣在碗底轻轻打了个旋。
少年垂眸看着,忽然将碗推到她面前。
“贵女,给您。”他抬眼,唇边浮起一丝极淡、近乎虚弱的弧度,眼底却是复杂的神色。
姜雪目光落在碗上,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给我做什么?”
“蜜枣补气血。”他声音低哑平缓,听不出情绪,“贵女昨夜出去,劳神费力……”话语未尽,带着恰到好处的试探。
姜雪一顿:“无事。”她淡声回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剑柄。这次禁术反噬远比第一次明显。昨夜追那红影甚远,却只斩获一片红纱。
“这样啊。”他语气平淡,仿佛未觉她的不自在。
姜雪目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眉间微蹙,想起他蜷缩的样子。若半路出了差池,灵骨能否使用尚未可知。
她移开视线,语气是命令式的陈述:“你喝吧。昨夜胃痛,热饮有益。”
相识不过两日,这少年总让她莫名思绪不宁。也许是潜意识里将他视为“药”的愧疚?又或许是他太过莫测,明明虚弱不堪,言语间却似能牵动她。他显然聪明,聪明得让她心底防范更重。
崔钰长睫如蝶翼般极轻极快地颤动了一下。
他未曾料到,这位骄傲的姜家贵女,竟会留意到他昨夜的不适。
虽递水、拿药,少女神色却始终冷若冰霜,不见半分暖意。
这两日相处,她对自己视若无睹,神情疏离如同对待一件器物。
然而她又似乎时时刻刻审视着,评估躯壳,能否撑到邺城。
崔钰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面上依旧平静无波,直觉却警醒:绝非“仙门之缘”这般简单。眼下,仍需仰仗她活命。他垂眸掩去眼底晦暗,微微侧头,换上温驯模样。
他拿起陶碗,“那……恭敬不如从命。”低头啜饮一口,蜜枣在水中融出丝甜意,驱散几分春寒。
温热的、些许甜的糖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虚假的暖意,却压不住骨子里的寒气。
他垂着眼睫,仿佛专注于碗中那颗沉底的蜜枣。
与此同时,姜雪正背对他整理行囊。为便于行路,长发束起,尖尖发尾随动作轻晃。晨光斜照,流淌在她发间,镀上层柔和栗色,此刻的她,倒与平日的清冷疏离显出几分不同。这样柔软光景,与方才的凌厉判若两人。
崔钰握着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碗中水晃了晃,映出他略深的眸色。
他收回视线,少年眼角那颗红痣暴露在晨光里,竟似活物般随眼波轻颤。他将剩的半碗蜜枣水轻轻搁回案几,碗底与木面相触,发出低低轻响。
姜雪整理行囊的手顿了顿,余光瞥见他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旧衫。
这般模样太过显眼,恐生事端。
崔钰察觉到她的眼神,姜雪下意识挪开目光。
“等着。”她突然起身,七星剑剑穗随动作晃出道弧线。
片刻后,她拎着件靛青色布衣回来,布料虽旧却浆洗得干净。姜雪将衣服往榻上一掷,力道干脆利落。靛青布衣展开,精准落在崔钰身侧。
“换上。”声音平淡无波。
她需要他尽可能不起眼地抵达邺城。
崔钰神色讶异,指尖微顿,迟疑地抚上浆洗干净的布衣。
“客栈里寻的。”姜雪目光微偏,语气平静,“比你身上这件合适。”
崔钰眼睫轻垂:“多谢贵女。”声线低沉,辨不出情绪。
姜雪余光扫过他。既已同行,也该告知他姓名。
否则一个来历不明又处处防备的女子,确实难免令人起疑,虽然她的目的本就不甚磊落。
“姜雪。”她声音清冷,“兰陵姜氏。”
崔钰指尖在袖中极不明显地一颤,艳鬼的消息分毫不差。
他垂眸掩去眼底神色,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带着惶恐与敬意的弧度,眼角红痣也显得温顺几分。
“原来是兰陵姜氏的女郎。”他扶着桌沿,动作艰难却执意欲起身行礼,“之前是钰僭越……”
话音未落,撕心裂肺的呛咳再起,身形摇晃欲倒。
姜雪眉头紧锁,眼中不耐一闪,这“药引”委实麻烦。
她下意识伸手,一把扣住他肘弯,力道精准地强行将他按坐回榻。
动作干脆利落,如同处置一件即将倒地的物件不带丝毫温度。
崔钰掌心的薄茧不经意擦过她指尖。
姜雪立刻触电般倏地收回手,指尖不动声色在袖中一蹭,眉宇间隐隐有不悦之色。
崔钰眼底掠过难以捉摸的流光。
姜女郎性子极冷他早知,然此刻,他更清晰感受到的,并非轻视,而是一种彻底、近乎非人的漠视。
在她眼中,他仿佛并非活物,只是一件需要妥善运抵目的地、会喘气的活物。
既然如此,她救自己到底所图为何?
虽然疑虑重重,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顺模样,气息微弱:“姜女郎……”他手指搭在衣带上,似有些为难地顿了顿,“可否……”
“动作快些。”姜雪转身走了出去。“半炷香后启程。”
门关上的瞬间,掩盖住他眼底的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