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杨进入那圈“墙”之后不久,那座金色的山体便加速地崩塌了。随后,海杨引爆炸药的声响引发了数次规模巨大的雪崩。
我们在紧急避险后,再次回到了那片雪地。积雪已将一切都掩埋在了厚厚的雪层之下,我们盘桓了两天,想找出任何一丝海杨存在过的线索,我们甚至定位选取了几处位置,标记了曾经的山体、“墙”、以及海杨行进的轨迹,并进行了探测和挖掘,但都一无所获。我们之前经历的种种,似乎从来都没有发生。
我们给云省地质总局发去的消息,也一直没有得到回复。我有一种预感,对于我们的这次行动,总局一直都知道些什么,或者说,总局一直在掩盖着些什么。
我们只能返程。返程途中,泥鳅问我,为什么我们无法进入那道“墙”?
我看向谢凌,她叹了口气,说道:“那天,我试着去接触那道‘墙’,但似乎有一股力量,在阻止我的进入......”
属于海杨的命运轨迹,除了他自己,其他外力都无法改变吗?
我只能再次向泥鳅讲述了关于杨胜利他们的那个梦境,“也许,如果我们和海杨一起进入了那道‘墙’,我们都将无法逃脱被海杨的命运裹挟,从而全部陷入一种循环往复的螺旋。海杨无法前进,我们也无法退出......”
“这么恐怖?!所以,海大头才选择了抛下我们,自己一个人做出改变?”泥鳅半信半疑。
我默然地点头,我胡诌出来的理由,大概也就只能骗骗头脑简单的泥鳅了。
回到纳木桶村的时候,我们终于接到了省地质总局的消息,却只有冷冰冰的几个字的回复:速回。整理资料,接受内部审查。
我将那封电报揉作一团,内心冷笑了几声,抬头之间,却看到了在夜空中突然炸开的绚烂烟花。
这是1990年的春节。新年伊始,我们总要放下过去,勇敢向前。总还要对未来抱有一些希望吧。
云省,地质总局。
在那间冰冷的会议室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文件柜散发出的霉味,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着会议桌后面那几张毫无表情的脸,像寺庙里雕刻粗劣的泥塑。我和江河并排坐在硬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鉴于事件性质特殊,现场情况复杂,你们作为直接责任人,尤其是陈末同志,作为副队长,在队长海杨同志离队后,未能有效掌控局面,提供的关键信息模糊不清,前后矛盾,存在重大疏漏......经研究决定,给予陈末、江河开除公职处分!相关调查报告及处理意见,将报送上级部门备案!”
冰冷的措辞像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钉进我的耳朵里。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塞满了砂纸,想解释那诡异的木片,那停止的手表,那匪夷所思的螺旋山体,那吞噬一切的“墙”,还有海杨最后如同殉道者般的牺牲......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说什么?说我们遇见了时空扭曲?说海杨为了修正什么虚无缥缈的“时间线”而自我湮灭?谁会信?我们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何取信于这些只认数据和责任认定的“判决者”?
泥鳅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哐当乱响。“放屁!”他眼睛血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海杨他......他是为了......”后面的话,被他自己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他看清了对面那几张脸上毫不掩饰的冷漠和“果然如此”的了然,任何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辩白,只会被当成推卸责任的疯话。
胡帆全程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在宣布处分时,他的目光极快地在我和泥鳅脸上扫过,那眼神复杂得难以捉摸,有审视,有评估,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或许是怜悯的东西?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他本就是带着“观察”的任务而来,或者,他早已将自己置身事外。
谢凌不在。据说在我们回到局里之前,她就被省科学院紧急召回。离开时,她托人给我留了一本薄薄的笔记,牛皮纸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识,里面是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一些晦涩的公式和图表,还有几行铅笔小字:“时空锚点理论初步推演......观测行为本身即扰动源......信息传递的代价或许是‘湮灭’......”最后几页,画着一个扭曲的螺旋符号,旁边用红笔重重标注着一个词--“遗忘”。这就是她最后的告别和警告。后来,她如同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移交遗物那天,是在地质局一间光线昏暗的办公室里。一位青年妇女,梳着干净整洁的齐耳短发,坐在一张旧藤椅上,背对着窗户,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我把那块用白布仔细包好的海鸥手表,轻轻放在她面前的小方桌上。表盘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冷硬的光泽,那两根银色的指针,正常而稳定地旋转运行着。
“嫂子......这是海队的手表......”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那个女人的目光缓缓地、迟钝地移向那块表。她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去触碰,最终却只是蜷缩着,无力地搁在膝盖上。她盯着那块表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房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像一口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枯井。那种空洞,比嚎啕大哭更让人窒息。
她最终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两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字:
“......谢谢。”
那一刻,我和泥鳅站在那儿,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进冬天的冰河里,羞愧和无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我们的头顶。
我们带不回她的丈夫,只带回了这块看似正常的冰冷遗物。
时间回到现在。
十年了。当年的那句“谢谢”像块沉甸甸的石头,一直压在我的心口。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破旧的收音机里,一个女声咿咿呀呀地唱着一首关于时光倒流的黏腻情歌,丝丝缕缕钻进耳朵,搅得人心烦意乱。
我摸索着从皱巴巴的烟盒里磕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映亮了一小片油腻的柜台桌面。灰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盘旋,扭结,最终被穿堂而过的冷风撕扯得无影无踪。我盯着那消散的烟雾,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不知落向何方。
如果时间真能倒流......我猛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引发一阵低咳。喉头滚动,将那点不合时宜的苦涩硬生生咽了回去。倒流回哪一刻?是云省怒勒大峡谷那场要命的暴雨?是黄金螺旋那令人疯狂又绝望的金色山体?还是......1990年1月19日,那个风雪交加、埋葬了所有希望和解释的日子?
云省地质局的结论最终冰冷地钉在了我和江河的档案里--“队长海杨同志在勘探任务中因个人操作严重失误,引发未知地质现象导致失踪,队员陈末、江河负有不可推卸的现场处置失当及报告不实责任,予以开除公职处分。”
于是,我和泥鳅像两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丧家犬,灰溜溜地回到了河省老家。起初,江河凭着在地质队练就的一身鼓捣机器的本事,东拼西凑地开了个修车铺,整天一身油污,脾气越发暴躁,喝醉了就砸东西骂娘,骂得最多的就是“海杨你个王八蛋”。而我,守着父亲留下的这间烟酒铺子,在烟草的辛辣和劣质酒精的麻痹里,一天天熬着日子,努力把1990年冬天那片高原上的风雪、金光、爆炸和那个决绝的背影,连同那块海鸥表,深深锁进记忆里最黑暗的角落。
门外传来一阵“突突突”的摩托声,由远及近,最后在我这间铺子门口熄了火。脚步声踏过湿漉漉的水泥地,停在门外。我这才懒洋洋地抬眼望去。
小卖部的门被推了半开,门框上的铜铃一阵乱响,惊散了门外裹着深秋寒意的暮色。这个时间,除了来打散装劣酒的街坊,或者赊账赊到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的泥鳅,没人会光顾我这间烟酒铺子。
邮递员老赵穿着一身深绿色的制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他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被雨水洇湿了些许。
“陈末,信!”老赵的声音带着点北风刮过的粗粝。他抖了抖信封上的水珠,从半开的门缝里递了进来。
信?我皱了皱眉。这年头,谁还写信?电话线都扯得满城都是了。账单?我欠着谁的钱么?脑子里过了一遍,除了泥鳅那狗日的欠我一大笔烂账,似乎也没有别人和我有债务关系。
我慢腾腾地从藤椅里拔起身,踱到门口,接过那个薄薄的信封。入手微凉,带着室外的寒气。信封上贴着一张一毛钱的邮票,中间位置用蓝色钢笔水写着:陈末亲启。字迹清秀工整,却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陌生。
我的目光凝固在信封右下角的落款上。
湖省,南江市,柳巷胡同17号,刘秀琴寄。
刘秀琴......刘秀琴!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我的眼底,瞬间灼穿了一层又一层被刻意用烟酒和麻木糊起来的厚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闷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湖省......南江市......刘秀琴......
海杨的妻子!
那个沉默的、眼睛像蒙着一层厚厚阴翳的女人。那个在省地质局昏暗的办公室里,从我们手中接过那块海鸥手表时,手指冰冷僵硬、脸上一片死寂空白的女人。
整整十年了。这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那个消失在扭曲时空风暴里的男人,那段被地质局定性为“严重失职、解释不清”而狼狈终结的勘探生涯,那些在无数猜疑和审视目光下仓惶逃离的屈辱和窒息的记忆,早已被我用一层又一层粗粝的砂石封死,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天日。
可这封信,这封来自湖省、来自刘秀琴的信,就像一把锋利的工程铲,轻易而残忍地便撬开了那看似坚硬的封土。
我握着信封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拿不住这轻飘飘的重量。我几乎是踉跄着退回到柜台后面,背靠着冰凉的货架,才勉强稳住发软的双腿。
我的手指有些僵硬,费了点力气才撕开封口。里面只有薄薄一页信纸,折叠得整整齐齐。展开它,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信纸是普通的横格纸,蓝色的钢笔字迹清晰而克制,却因为书写者的用力,笔锋在纸的背面留下了深深的凹痕:
陈末同志:
见信如面。
十年未见,不知你和江河同志一切可好?时间过得真快。
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海杨他......回来了。
就在上个星期,他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穿着走时的那身旧勘探服,人瘦了很多,也......变了一些,但确确实实是他。他说了很多话,有些我记得,有些很模糊,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记得你们。记得云省,记得纳木桶村,记得卡温头人......也记得那次任务。他说,他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找到回来的方向。
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如果你和江河同志方便,有时间的话,希望能来看看他。他......应该也想见见老朋友。
刘秀琴
2000年10月20日
信的内容不长,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太阳穴上,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头疼欲裂。
“海杨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