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峰顶,掌门静室。沉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界的风涛,却隔不断室内那几乎凝滞的压抑。心腹长老石淼枫垂手侍立,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与愤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掌门!那杨小邪……他竟敢如此肆无忌惮!方才那阵扫过全宗的神识波动,强横霸道,毫无避讳,分明是将我霸海玄天宗视若无物!这……这简直欺人太甚!”
书案之后,掌门徐福英恍若未闻。
他身着一袭素净的玄色道袍,身形挺拔如崖边孤松,正专注于面前的宣纸。狼毫饱蘸浓墨,悬腕凝神,一笔一划,沉稳得如同山岳推移。室内静得只能听见笔锋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云海翻涌的低沉呜咽。
石淼枫的话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沉入徐福英心境的渊底。他依旧专注,直至那幅字最后一捺稳稳收住,力透纸背。他这才缓缓搁笔,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他拈起宣纸两端,将其微微提起,转向石淼枫,脸上带着一丝近乎虚无的平静:
“石长老,且看,这次的字,如何?”
宣纸上,四个遒劲大字跃然眼前——【瞻云望日】!
石淼枫目光触及那四字,瞳孔骤然一缩,心头瞬间翻涌起复杂的滋味。
一股浓烈的嗤笑几乎要冲破喉咙——瞻云望日?
在这暗无天日、前路断绝的深渊里,还谈何瞻望?
谈何光明?
然而,这嗤笑旋即便被一股深沉的、冰冷的叹息所取代。
这叹息如玄海深处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他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
是啊,瞻云望日……这本是他们当年立宗时最朴素的愿景,庇护一方,福泽后人。
可如今呢?这愿景早已被他们自己亲手踩在脚下,碾入泥泞。他们在这条背离初衷的路上,早已走得面目全非,回头已是万丈悬崖。
他迅速压下翻腾的思绪,脸上堆砌起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赞叹,躬身道:“掌门您的术法笔画,已是炉火纯青,意境深远,属下望尘莫及。”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异样。
听着这毫无新意的恭维,徐福英嘴角牵起一丝极淡、也极苦涩的笑意。他将那幅承载着讽刺与渴望的《瞻云望日》轻轻置于案头,不再多看一眼。
他踱步至静室那扇巨大的雕花窗前,负手而立,目光投向窗外那无垠翻腾、似乎永无尽头的灰白云海。
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和茫然,在寂静的室内缓缓流淌:
“自上次……杨小邪以一己之力击退玄海凶兽,解我宗门燃眉之急。目睹其风采,老夫这沉寂已久的心湖,竟也……起了一丝波澜。”
他顿了顿,像是在咀嚼这陌生的悸动,“竟有了几分……想再拼一拼的念头。你说,这……是对的吗?”
他的背影在云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寥落。
“可是,道……早已走远了啊。那还是……我们当初的道吗?”疑问飘散在空气中,无人能答。
他微微摇头,声音更轻,却像重锤敲在石淼枫心上:“修行者常言,修心为唯一。可我们修行,究竟是为了什么?强健体魄?济世安民?兜兜转转,原来都逃不过最原始的二字——
为活!”
“为活”二字出口,如同惊雷炸响在石淼枫的识海!他浑身剧震,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掌门竟动摇了!
在这最要命的关头,竟对那条无法回头的绝路产生了悔意!哪怕只有一丝,也是足以将整个霸海玄天宗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毒火!
他们早已深陷泥沼,双手沾满了无法洗刷的污秽。一旦回头,暴露的不仅是眼前的绝境,更是过往累累的罪证。
碧渊玄海顾氏,那是何等庞然大物?他们这些依附者,在对方眼中不过蝼蚁,连反抗的念头都是奢望。
所有的希望,都只能病态地寄托在杨小邪这个“变数”身上,赌他气运,赌他未来。
可这赌局,他们根本输不起!整个宗门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一线之上!
“掌门!”石淼枫再无犹豫,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地,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板,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微微发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请掌门三思!万万不可啊!”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含义无比清晰——绝不能再有丝毫悔意!
霸海玄天宗承受不起灭亡的代价!
徐福英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那丝苦涩的笑意更深,也更无奈了。
原来……感到后悔的,终究只有自己一人。其余的人,早已在恐惧中麻木,在麻木中沉沦,将这条通往深渊的路当成了唯一的生途。
他伸出手,动作略显僵硬地将石淼枫扶起,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石长老多虑了。起来吧。”
他拍了拍石淼枫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老夫不过是……写写字,看看云,一时心有所感,发发牢骚罢了。当不得真。”
石淼枫顺势站起,低垂的眼睑下,目光急速闪烁。
掌门的“牢骚”如同毒刺扎在他心里。这动摇……太过危险!他心中飞速盘算:此事,是否该立刻密报给碧渊玄海那边?尤其是……想到此刻正在宗门势力范围内盘桓的那几位煞星——姬奴冢,还有顾氏的大公子、二公子……他们若是察觉掌门心思有异……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禀告,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宿命:“掌门,二公子那边……刚传来口谕。五年之期已至,催促我们……务必尽快寻得新的‘小气运者’,奉上。”
“小气运者”四字入耳,徐福英负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青筋在皮肤下虬结凸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深沉的无力感瞬间冲上心头!
又是五年!又是供奉!
那个依附于碧渊玄海顾氏的屈辱契约,像一条贪婪的毒蛇,每隔五年便准时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他治下的未来!
顾羽川,那位高高在上的二公子,每隔五年便要索取各地的修炼奇才或身负气运的苗子,供其掠夺气运本源。
这无异于釜底抽薪!多少年下来,依附的各方势力早已被抽干了潜力,人才凋零,后继无人。如今,连那些本有望成为宗门支柱的青年才俊,也成了他们被迫搜捕、奉上的“贡品”!
一个宗门,若无人才,何谈传承?何谈壮大?何谈……长存?
他们就像被豢养的牲畜,被定期收割着最鲜嫩的血肉。
而这一切的起点……
他脑海中闪过百年前玄海边,他们这些散修,那场几乎灭门的惨烈兽潮……他们百余名同乡散修兄弟,如今只剩寥寥数十人……
若非石淼枫带回碧渊玄海的“橄榄枝”……
可这“生路”,代价何其沉重!
屈辱与愤怒在胸中燃烧,但更多的,是冰冷刺骨的绝望。
徐福英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云海的湿冷,强行压下了翻涌的心绪。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声音异常平静,甚至透着一股冰冷的决绝:
“那就如此回禀他。”
石淼枫愕然抬头,正欲开口劝阻这太过直白的推诿恐遭报复。
徐福英却猛地抬起一只手,掌心向外,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制止手势。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窗棂,仿佛要割裂那翻滚的云海,投向某个遥远而强大的存在:
“告诉他,半月前那场席卷我宗治下三城的玄海凶兽潮,正是奉他之命召唤而来!凶兽肆虐,生灵涂炭,死伤无数!连我们千辛万苦才寻到、准备献上的那位‘小气运者’,也……不幸在混乱中陨落了!”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到极致的悲愤。既然对方当初要用凶兽来测试他们的“忠诚”,用凡人的血来铺路,那么,就用这血淋淋的“成果”来堵他的嘴!
石淼枫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比如这借口是否太过拙劣,是否能瞒过顾羽川的耳目……但看着掌门那冰冷如铁、不容置喙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眼神深处,是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是!属下……遵命!”石淼枫最终深深低下头,将所有的疑虑和恐惧都压回心底,躬身领命。他缓缓后退几步,才转身快步离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室内外,也隔绝了两位宗门巨头心中各自翻腾的惊涛骇浪。
静室内,只剩下徐福英一人。他再次转身,面向那无垠的云海,目光死死锁在那幅墨迹未干的《瞻云望日》上。
宣纸上的四个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刺眼。
凛冽的山风呼啸着卷过主峰之巅的孤石,吹得杨小邪的衣袂猎猎作响。
他缓缓睁开双眼,深邃的瞳孔中,一丝冰冷的、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寒芒一闪而逝。
石淼枫与徐福英在掌门静室中那番对话,如同就在耳边响起,一字不差,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的识海。
“食心虫……倒真是个好玩意儿。”他摊开手掌,掌心处,几粒比芝麻还小的、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暗红色小点微微蠕动了一下,旋即隐没不见。
正是这些微不可察的小东西,如同亿万只无孔不入的微型探子,早已悄无声息地遍布了整个霸海玄天宗的山门角落,将一切隐秘的声音都忠实地传递回来。
站在一旁的姬辛,敏锐地捕捉到了杨小邪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带着浓浓嘲讽与一丝……冷酷算计的冷笑。
这笑容让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爬上来。这家伙……又在盘算什么危险至极的主意?
每次他这么笑,准没好事!
“喂!”姬辛试图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我说,你也别太担心江琉璃那臭丫头了!她那个小恶魔本事大着呢,连我都……”她话说到一半,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捂住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懊恼。完了完了,怎么把心里对江琉璃那个“小恶魔”的评价给秃噜出来了!
果然,杨小邪冷漠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了她身上。姬辛只觉得头皮发麻,立刻噤若寒蝉,做了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绝对闭嘴。
就在这时,杨小邪动了。他并指如刀,指尖萦绕着奇异的、仿佛能切割空间的灰白色光芒,对着身前的虚空轻轻一划——
“嗤啦!”
空间竟像一块破布般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狭长的、边缘闪烁着不稳定能量电弧的漆黑裂缝!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海腥味和某种狂暴原始气息的风,瞬间从裂缝中汹涌而出!
杨小邪看也不看姬辛,一步便踏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裂缝之中。
“喂!杨小邪!你又发什么疯!”姬辛惊叫一声,眼看裂缝就要合拢,她顾不得多想,心一横,也紧跟着纵身跃入那未知的黑暗。
短暂的眩晕和空间挤压感过后,姬辛马上飞身到杨小邪的肩上,警惕地环顾四周,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并非想象中的漆黑一片。
幽暗的光线来自洞穴岩壁上生长着的、散发着惨淡蓝绿色荧光的奇异苔藓和菌类。
巨大的、形态狰狞的不知名兽骨半掩在潮湿的泥沙中,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海水咸腥、腐烂海藻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狂暴气息。
更让她震惊的是,这里的天地灵气异常浓郁,甚至比霸海玄天宗的主峰还要充沛数倍!但这灵气并非温顺平和,反而充斥着一种原始的、混乱的、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的暴虐因子。
“这……这里是哪里?海底洞穴?”姬辛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显得有些发颤,带着难以置信,“天啊,这地方的灵气……怎么会这么浓郁?又这么……邪性?”
杨小邪的背影在幽幽荧光下显得格外冷峻。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声音在洞穴中激起低沉的回响:
“这里?这里就是霸海玄天宗那帮道貌岸然之徒,最大的秘密基地!”他缓缓转过身,幽暗的光线映照着他半边脸庞,眼神锐利如刀,“也是他们……圈养玄海凶兽的巢穴!”
“什……什么?!”姬辛惊得差点跳起来,“圈养玄海凶兽?!霸海玄天宗真的疯了不成!他们……他们怎么敢?!”
她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关键的事情,语速飞快地反驳道:“不对!这绝对不可能!玄海凶兽我听说过,那是何等暴戾贪婪的存在!它们以吞噬生灵的灵力乃至精血魂魄为生!要圈养它们?那得需要多少生灵来填这个无底洞?!这根本就是自取灭亡!除非……”
姬辛的话语戛然而止,但那个“除非”后面所蕴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已经如同毒蛇般钻进了杨小邪的脑海!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杨小邪的识海中炸开!
姬辛无意间点破的凶兽食性,瞬间与食心虫传回的、石淼枫那句“需要找气运之子奉给碧渊玄海”的关键信息,以及徐福英控诉的“召唤凶兽”强行链接在了一起!
一个极其可怕、却又逻辑清晰的猜想瞬间成型:
凶兽需要海量生灵灵力为食、碧渊玄海(顾氏)索要“小气运者”及霸海玄天宗秘密圈养凶兽。
半月前那场造成大量凡人死亡的凶兽潮,是奉命召唤!
那么……那些被“奉上”的“小气运者”,他们的结局是什么?是直接被顾氏掠夺气运?还是……被当成了喂养这些凶兽的……“高级饲料”?!
而拥有着纯净强大灵力的江琉璃……她如果被卷入其中……
“琉璃!”杨小邪心中猛地一沉,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甚至顾不上理会姬辛后面的话,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朝着洞穴深处那更加浓郁的黑暗和狂暴气息传来的方向,疾速冲去!
“喂!杨小邪!你等等我!你发什么神经啊!”姬辛被他突然爆发的速度吓了一跳,一边慌忙飞驰跟了上去,一边还在喋喋不休地试图理清思路,
“话说回来,珍宝阁那个老狐狸给的消息还真准啊!我还以为他随便写个宗门名字糊弄你呢!你到底怎么凭他给的【霸海玄天宗】这五个字,就断定这里有这么大猫腻的?”
前方的杨小邪身形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只是反手甩出一张泛着微弱灵光的纸条。
纸条精准地飘向姬辛,被她一把抓住。借着岩壁上苔藓的幽光,她看清了纸条上那五个龙飞凤舞、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深意的墨字——霸海玄天宗。
“哼!”杨小邪冷哼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浓浓的不爽,“那个老东西……藏头露尾,连面都不肯露一个,就靠一张破纸,又掏空了我大半家底!”
他下意识地掂了掂腰间那个看起来颇为寒酸的储物袋,里面一个灵石都没有。
一股强烈的、名为“贫穷”的怨念,在幽暗的洞穴中弥漫开来。
姬辛看着手里的纸条,又看看前方杨小邪那虽然穷酸但气势汹汹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好吧,至少这家伙穷得很真实……她赶紧收起纸条,提聚灵力,紧紧追了上去。这深不见底、危机四伏的凶兽巢穴,可绝不是闹着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