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班通知贴在公告栏上的那天，程越没有来上学。
俞婉清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张盖着教务处红印的A4纸，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从高三(1)班调到高三(3)班，下周一生效。周围同学窃窃私语，不时投来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
“听说是因为程越...“
“她爸直接找的校长...“
“程越今天怎么没来？打架了？“
俞婉清攥紧书包带，指甲陷入掌心。她昨晚发给程越的短信至今未回，今早到校后，他的座位一直空着。张鹏也不见踪影，没人能告诉她程越去了哪里。
“俞婉清。“李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来我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里，李老师递给她一个信封：“程越让我转交给你。“
信封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俞婉清刚要打开，李老师咳嗽一声：“回教室再看。“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程越...请了三天假。他让我告诉你，记得看那本书。“
那本书——程越借给她的《高等数学竞赛题集》，此刻正躺在她的书包里。俞婉清点点头，把信封夹进课本中，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整个上午的课程，那个信封像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注意力。午休铃声一响，她就冲向图书馆最角落的位置，颤抖着手指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便签纸，上面潦草地画着学校平面图，西北角的一个小房间被圈了出来，旁边写着：“今天放学后。别让人看见。——C“
俞婉清把纸条揉碎吞下，喉咙发紧。那个房间她知道，是旧图书馆的储藏室，自从新图书馆建成后就很少使用，平时只堆放些废旧资料。
下午的课漫长如年。俞婉清不断看表，秒针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般缓慢爬行。放学铃终于响起，她故意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悄悄溜向旧图书馆。
走廊尽头，那扇多年未开的木门虚掩着。俞婉清左右张望，确认没人后迅速闪了进去。
储藏室里堆满了积灰的书架和废弃的课桌椅，唯一的光源是一扇狭小的气窗，夕阳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金色的矩形。程越就坐在那片光里，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听见声响后抬起头，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你来了。“他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俞婉清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跪坐在他面前：“为什么不来上学？发生什么事了？“
程越合上书，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杨叔帮我请了假。我需要...处理些事情。“
“什么事情？“
“这个。“程越从身旁的书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过去三年的高考真题和模拟卷，我全部做了一遍。“他翻开文件夹，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演算纸，每一页都写满了工整的解题过程，“还有这个。“
他又拿出一张纸，是全市高三第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单。俞婉清惊讶地看到程越的名字排在第七位，数学甚至是全市第三。
“这...什么时候考的？“
“上周。“程越的嘴角微微上扬，“我偷偷报了名。“
俞婉清抬头看他，这才注意到程越眼下的青黑和消瘦的脸颊。他这几天一定没日没夜地在学习。这个认知让她胸口发紧：“你不需要这样...“
“我需要。“程越打断她，声音坚定，“我说过要证明给你爸看。“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而粗糙，“调班的事我听说了。但没关系，我们可以这样见面。“
“在哪里？这里？“
程越点点头：“张鹏的叔叔是后勤主任，给了我钥匙。没人会来打扰我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放在俞婉清手心：“给你的。后门钥匙，从体育器材室那边绕过来，监控拍不到。“
俞婉清握紧钥匙，金属的冰凉渗入皮肤。这个隐秘的约定，这把小小的钥匙，像是黑暗中的一线光明。她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那本《高等数学竞赛题集》：“你说让我看这本书...“
程越接过书，熟练地翻到中间一页，取出一张对折的纸：“我夹在这里的。怕被别人发现。“
纸上是一首新写的歌，标题是《秘密图书馆》，旋律比之前的更加复杂，歌词只有寥寥几句：“在尘埃与遗忘之间/我们建造了一座城/每一本书都是城墙/每一句话都是誓言“
“喜欢吗？“程越问，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
俞婉清点点头，喉咙发紧：“很美。“
“我还有很多要学。“程越突然说，“不只是音乐...还有数学，英语，所有科目。“他翻开那本习题集，指向一道复杂的几何题，“这道题我想了三天，昨天才解出来。“
俞婉清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阳光在那道疤痕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她突然理解了程越的决心——他不是在简单地应付考试，而是在搭建一座通往她世界的桥梁，一座能让父亲无话可说的桥梁。
“我可以帮你。“她轻声说，“我们一起。“
程越抬头，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俞婉清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我从今天开始整理重点。每天放学后，我们在这里见面一小时。“
程越突然倾身向前，将她拉入怀中。他的心跳透过胸膛传来，又快又重，像是要冲破某种束缚。俞婉清闭上眼睛，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墨水味和阳光的气息。
“谢谢你。“程越在她耳边轻声说，呼吸拂过她的发丝，“为了所有的事。“
窗外，夕阳渐渐西沉，金色的矩形慢慢变成橘红，又转为深紫。两人坐在书堆里，头靠着头，分享着俞婉清整理的笔记和程越解开的难题。偶尔他们的手指在纸面上相触，或是目光在空气中交汇，那些瞬间短暂却明亮，像是黑暗中的火花。
“我该回去了。“当日光完全消失时，俞婉清不情愿地说，“父亲要求七点前到家。“
程越点点头，帮她收拾书包：“明天见。“
“明天见。“
他们在后门分别，程越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然后迅速消失在暮色中。俞婉清绕路从体育场离开，心跳依然快得不像话。那把小小的钥匙安全地藏在她校服内衬的口袋里，贴着心口，像是一个甜蜜的秘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发展出了一套隐秘的联络系统。如果程越要在储藏室等她，就会在早操时把一本特定的书放在图书馆还书箱最上层——那是俞婉清初一那年借过的《星空图谱》，早已绝版，学校里仅此一本。
而俞婉清如果要取消当天的见面，就把一张写有数学公式的纸条塞进程越的新座位——高三(1)班最后一排的窗台缝隙里。公式看似随意，其实暗藏日期和时间，只有他们两人能懂。
旧图书馆的储藏室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程越不知从哪里弄来两盏小台灯和两个坐垫，甚至还有一个保温壶，每天装满热奶茶。他们在尘埃和旧书的包围中学习、交谈、分享各自的世界。
“你看，“某个周五的傍晚，程越兴奋地指着一道物理题，“这个解法和你昨天教我的那道很像，只是多了一个变量。“
俞婉清凑过去看，脸颊几乎贴上他的。程越身上有淡淡的柑橘味，是某种廉价的洗发水，但在他身上却出奇地好闻。她强迫自己专注于题目：“对，这就是我说的那种思路...“
程越突然转头，他们的鼻尖几乎相触。储藏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俞婉清看着程越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她从未在别人眼中看到的东西——真诚、热切，还有某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怎么了？“她轻声问。
程越摇摇头，只是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记忆里。然后他慢慢靠近，吻了吻她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没什么。只是...很高兴认识你，A。“
这个简单的陈述让俞婉清心头一热。她握住程越的手，十指相扣：“我也是，C。“
窗外，十月的风卷着落叶呼啸而过，但在这个小小的秘密空间里，时间仿佛静止了。
周日下午，俞婉清在家复习时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明天开始我要请假一周。杨叔安排的数学特训。别担心，记得我们的约定。——C“
她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保存了号码。这是程越第一次主动告诉她自己的去向，虽然没说具体是什么特训，但已经是个巨大的进步。她回复：“知道了。注意身体。A“
发完才意识到自己模仿了他的署名方式，脸上不禁一热。
周一早晨，教室里果然没有程越的身影。俞婉清的新座位在高三(3)班中间第三排，旁边是个戴眼镜的安静女生。整个上午，她都不自觉地回头看向门口，仿佛程越会突然出现一样。
“找谁呢？“午休时，林妍突然出现在她桌前，笑容甜美得令人不适，“你的'特别朋友'请假了？真可惜。“
俞婉清合上书本：“有事吗？“
“没什么，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林妍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旧图书馆，是吧？“
俞婉清的心跳骤然加速，但面上保持平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装得挺像。“林妍直起身，指甲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不过放心，我暂时不会说出去。毕竟...看你们偷偷摸摸的样子，还挺有趣的。“
她转身离开，留下俞婉清坐在原地，手指冰凉。林妍是怎么知道的？她跟踪了他们？还是只是瞎猜？无论如何，秘密基地已经不再安全了。
放学后，俞婉清还是冒险去了旧图书馆。推开门，储藏室里空无一人，只有程越留下的一本书和一张纸条：“特训结束就回来。等我。——C“
她把纸条藏进贴身的衣袋，决定在程越回来前不再来这里。风险太大了，尤其是现在林妍已经起了疑心。
接下来的几天，俞婉清全身心投入学习，试图分散对程越的思念。他们偶尔会发短信，但都很简短，程越似乎真的很忙。周五晚上，她正在做物理题，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程越的号码，但来电显示是“杨叔叔“。
“俞同学？“杨叔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小越让我告诉你，他明天就回来了。“
俞婉清握紧手机：“他...还好吗？“
“累坏了，但效果不错。“杨叔顿了顿，“他说让你明天下午三点去'老地方'等他。“
“谢谢您告诉我。“俞婉清犹豫了一下，“杨叔叔...程越在参加什么特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他没告诉你？“杨叔似乎有些惊讶，“全国青少年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封闭培训。他通过了初选，如果复赛表现好，有可能拿到保送资格。“
俞婉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比赛含金量极高，往年获奖者几乎全部被清华北大提前录取。
“这孩子...“杨叔的声音里带着骄傲，“自从医院回来后就变了个人。整天学习到凌晨，说是一定要...“他突然停住了，“算了，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挂断电话，俞婉清坐在书桌前，久久不能平静。程越为了他们的未来，竟然在短短几周内做到了这种程度。她翻开笔记本，写下一行又一行的数学公式，却无法抑制脑海中那个弹钢琴的、做数学题的、在昏暗储藏室里对她微笑的程越。
第二天下午，俞婉清提前半小时到达面馆。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街道上行人稀少。她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奶茶，小口啜饮着，眼睛不时瞟向门口。
三点整，程越推门而入。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看见俞婉清的瞬间，他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我回来了。“他说，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俞婉清打量着他，注意到他右手上新增的墨水渍和眼下更深的阴影：“累吗？“
“值得。“程越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看看这个。“
信封里是一张证书——程越在全国奥数初选中获得了省级一等奖，复赛资格赫然在列。俞婉清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才几周时间...“
“杨叔找了最好的老师，每天训练18小时。“程越轻描淡写地说，但眼中的光彩出卖了他的骄傲，“复赛下个月，如果能进全国前十...“
“就能保送。“俞婉清接上他的话，心脏砰砰直跳，“程越，这太不可思议了。“
程越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粗糙：“我说过要证明给你爸看。“他停顿了一下，“还有...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俞婉清心中某个紧锁的盒子。她突然明白了程越这段时间所有的努力和坚持——他不仅在证明自己，更是在建造一个他们共同的未来。
“复赛准备得怎么样？“她问，声音微微发颤。
程越做了个鬼脸：“还行，但有几道题总是卡壳。“他从包里掏出一叠草稿纸，“正好请教大学霸。“
他们在面馆里度过了整个下午，头挨着头解题，偶尔分享一碗牛肉面，像两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说笑。阳光渐渐西斜，为一切镀上金色的光晕。俞婉清看着程越专注解题的侧脸，突然觉得，无论前方有多少阻碍，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该回去了。“当日影渐长时，程越不情愿地说，“杨叔给我定了门禁，说再不休息就要猝死了。“
俞婉清点点头，两人在店门口分别。程越突然拉住她，迅速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吻：“明天见，A。“
“明天见，C。“
回家的路上，俞婉清的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程越的证书，他的决心，他们共同的未来——这一切都让她心中充满希望。转过街角时，她没注意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路边，车窗后，父亲阴沉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