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室事件后的第七天,禺疏影独自在空荡的舞蹈教室反复练习一个高难度控腿动作。她将自己悬在把杆上,身体绷成一张蓄满力量的弓,臀腿交界处那片尚未完全消退的淤痕在紧身练功服的包裹下,随着肌肉的拉伸与收缩,传来一阵阵深沉的闷痛。这痛感如同一种奇异的坐标,每一次呼吸都精准地锚定在那个被阳光和手掌灼透的午后。
她目光沉静地凝视着镜中那个眉头微蹙、汗流浃背却眼神清亮的自己。痛楚深处,一种沉甸甸的存在感在膨胀,仿佛某种被强行凿开又被彻底填满的沟壑。就在她试图再次拔高足尖时,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张芸像一阵裹着甜腻香气的风卷了进来。她穿着当季最流行的浅粉色卫衣,精心打理过的微卷长发披散着,眼波流转,扫过空荡的教室,最后精准地落在禺疏影身上,嘴角弯起一个了然又带着点促狭的弧度。
“啧,”她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目光在禺疏影因为疼痛而略显僵硬的腰部线条上逡巡,“我说这两天怎么老看你坐椅子都小心翼翼的,跟个小老太太似的。”她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却掩不住其中的好奇与试探,“听说了哦,疏影。张怀逾?真没看出来啊,那个闷葫芦理科男,下手还挺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刺激?”
禺疏影缓缓放下腿,动作因为牵扯到痛处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她拿起挂在把杆上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额角的汗珠,没有立刻回应张芸探究的目光。排练室镜子里映出的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此刻平静无波,像沉入深海的古井。
“没什么感觉。”禺疏影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将毛巾叠好,放回原处,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张芸,“就是一次实践。结束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终结话题的意味,仿佛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张芸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更大的弧度,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娇嗔:“装!你就装吧你!我才不信呢。”她撇撇嘴,眼珠灵活地转着,“不过嘛…听起来倒是有点意思。”她往前又凑近一步,身上甜暖的香水味几乎要将禺疏影笼罩,“诶,把他联系方式推给我呗?我…也想试试看。”她眨眨眼,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就当…体验生活了?”
禺疏影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张芸那张写满新奇与玩味的漂亮脸蛋,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谈论一场即将开始的有趣冒险,而非一场需要交付痛楚与某种内在秩序的实践。一种极其微妙的情绪,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禺疏影心底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的深邃。
她没有说话,只是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两下。几秒后,张芸的手机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谢啦!”张芸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像得到了心仪玩具的孩子,“回头请你喝奶茶!”她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舞蹈教室,留下一缕混合着甜香和青春躁动的气息。
禺疏影站在原地,看着镜中自己平静的面容。窗外,暮色开始四合,将窗框切割成暗淡的几何形状。她重新抬起手臂,绷直指尖,身体在镜中拉出一道沉默而隐忍的弧线。那片尚未消散的淤痕在动作下隐隐作痛,提醒着某种已经被打破又被重新定义的边界。而张芸的介入,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涟漪虽轻,却预示着更深的水流正在悄然转向。
张怀逾盯着手机屏幕上那条新跳出来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个对着镜头嘟嘴卖萌、背景虚化成奢华酒店大堂的精致侧脸,备注写着:“高二三班张芸,疏影的朋友哦~”。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片刻。他几乎能想象出张芸那带着点自来熟和娇蛮的语气。禺疏影的朋友?那个在文科班乃至整个年级都小有名气的“交际花”?她找自己做什么?念头几乎是瞬间就滑向了唯一的可能——禺疏影。排练室那场沉默的、带着汗水与痛楚风暴的实践,像一块投入湖中的巨石,余波终究还是扩散开了。
他皱了皱眉,一种莫名的烦躁攫住了他。那场实践对他而言,绝非一场可以随意谈论甚至分享的“体验”。那里面混杂着禺疏影清亮的眼神、绷紧的弧线、压抑的喘息,以及他自己掌心残留的灼热与沉重……一切都被包裹在一种近乎神圣的、不可言说的寂静里。而张芸的名字和那个浮夸的头像,像一道刺眼的光,蛮横地试图穿透那层寂静。
他手指动了动,几乎想直接点拒绝。但另一个念头阻止了他。禺疏影……是她给的。这意味着什么?默许?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置身事外的疏离?这个想法让他心底升起一丝更深的、带着凉意的烦乱。最终,他还是按下了通过键。
几乎是立刻,一个活泼的兔子表情包就跳了出来,紧接着是一行字:“哈喽张怀逾同学!我是张芸(�7�8�5�1�7�8�7�1)!听疏影说你超厉害的!周末有空吗?我也想…体验一下你说的那个‘实践’!地点你定就好啦,我超乖的~”文字后面跟着一个俏皮的眨眼表情。
张怀逾盯着那行字,尤其是那个“超乖的~”,一股强烈的、近乎荒谬的违和感涌了上来。他仿佛能看到张芸在手机那头,带着一种逛游乐场般的轻松和期待打出这行字。这与禺疏影站在排练室门口,那沉静得近乎透明的眼神,形成了令人不适的刺眼对比。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最终,他简短地回复了一个时间和地点:周六下午,老地方排练室。没有表情,没有寒暄,只有冰冷的时间地点。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也需要亲手打碎某种轻浮的幻想。
周六下午的阳光依旧慷慨地填满排练室,空气里浮动着熟悉的木质地板和旧窗帘的味道。张怀逾依旧提前到了,那把旧木椅再次被孤零零地置于房间中央的光斑里。他靠墙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落在窗外,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门被推开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快的雀跃。张芸走了进来,精心打扮过,穿着一条设计感十足的浅蓝色牛仔短裙,露出一双笔直的长腿,搭配着白色蕾丝边的短袜和小皮鞋,像刚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少女。脸上画着淡而精致的妆,长发卷曲蓬松。她环顾了一下空旷的排练室,目光扫过那把木椅,最后落在张怀逾身上,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
“嗨!张怀逾!”她声音清脆,几步走到他面前,微微歪着头,“我来啦!地方挺好找的。”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张怀逾身上那种刻意营造的距离感,或者说,她选择性地忽略了。
张怀逾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从精心卷过的发梢到纤尘不染的小皮鞋。一种冰冷的烦躁感再次升腾。这与禺疏影那天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和运动短裤、沉静地走进来的样子,截然不同。张芸的到来,像一场色彩斑斓的入侵,蛮横地涂抹着排练室原本肃穆的底色。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他抬手指了指排练室中央那把木椅,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比上次对禺疏影时更加生硬直接,“过去,趴好。”
张芸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似乎没料到开场如此直接,连一句铺垫的寒暄都没有。她顺着张怀逾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把椅子,又看了看张怀逾毫无表情的脸,那双漂亮的杏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退缩。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牛仔短裙的裙摆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啊?就…就这样?”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难以置信和委屈,“不用…先说说规则什么的吗?”她试图用眼神传递出一种“这跟我想的不太一样”的无措。
张怀逾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那目光沉静、专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像冰冷的探针,刺穿了她精心维持的轻松外壳。排练室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风声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张芸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咬了咬下唇,那双总是顾盼生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紧张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她站在原地,像是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最终,或许是张怀逾那毫不退让的冰冷目光,或许是某种不肯认输的骄矜,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脊,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豁出去般的姿态,朝那把椅子走去。
脚步远不如进来时那般轻快,反而显得有些僵硬。她走到椅子前,动作明显带着迟疑和生疏。她先是侧身,犹豫了一下才俯下身,手臂有些笨拙地支撑在椅面上,试图模仿记忆中禺疏影那流畅而顺从的姿势。牛仔短裙的布料随着她的动作向上缩起一小截,露出更多大腿的皮肤。她显然很不适应这种完全暴露的姿态,身体微微扭动了一下,试图调整,却又不知如何下手,显得有些狼狈。她侧着脸贴在微凉的椅面上,眼睛不安地眨动着,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束好的卷发有几缕滑落下来,蹭在脸颊上。她的身体虽然俯了下去,却远没有禺疏影那种绷紧的弧线,反而透出一种僵硬的、等待审判般的抗拒。
张怀逾走到她身侧。排练室里异常安静,他能清晰地听到张芸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带着细微的颤抖。阳光照亮了她牛仔短裙包裹下的、带着青春饱满弧度的轮廓,皮肤在光线下细腻白皙。然而,这具充满活力的年轻身体,此刻却因为紧张和一种莫名的委屈而微微绷着,缺乏那种内在的、准备迎接什么的沉静力量。
他缓缓抬起了手。这一次,没有长时间的停顿和力量的凝聚。手掌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果断,直接落下。
“啪!”
第一下,力度适中,却足够响亮清脆,在空旷的排练室里激起突兀的回响。
“啊——!”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瞬间从张芸口中爆发出来,完全不受控制。她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支撑在椅面上的手臂剧烈地晃动,差点失去平衡。她猛地扭过头,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惊愕、疼痛和难以置信,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迅速在眼眶里蓄积。“你…你干什么呀!”她带着哭腔质问,声音又尖又利,“疼死了!”
张怀逾的手停在半空,掌心感受到那一下反弹带来的微弱震动。他看着张芸瞬间涌上泪水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真实的、毫不掩饰的痛楚和愤怒。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晰感攫住了他。这,才是“第一次”应有的反应。那场与禺疏影之间沉默的风暴,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常规的轨道,滑向了某个他至今也无法完全定义的深渊。
他没有理会她的质问,眼神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冷意。“趴好。”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金属,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张芸被他冰冷的语气和眼神慑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得发白,身体因为愤怒和疼痛而微微发抖。她狠狠地瞪了张怀逾一眼,那眼神里有委屈,有控诉,还有一丝被冒犯的骄纵。僵持了几秒,她最终还是带着巨大的屈辱感,极其不情愿地、动作僵硬地重新俯下身,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开始抑制不住地耸动,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张怀逾的手再次落下。
“啪!”“啪!”“啪!”……
节奏比上次对禺疏影时更快,更连贯,少了几分沉凝的力量感,却多了几分不容喘息的严厉。每一下都清晰地印在牛仔短裙包裹的弧面上,发出清脆而结实的拍击声。
“呜…疼!别打了…啊!”张芸的哭喊声再也压抑不住,随着每一次手掌的落下而爆发出来。不再是禺疏影那种死死咬在喉咙深处的呜咽,而是带着少女特有的尖锐和委屈的嚎啕。她的身体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在椅面上痛苦地扭动、弹跳,试图躲避那接连不断的痛楚。支撑的手臂完全失去了平衡的作用,整个人摇摇欲坠。泪水汹涌而出,冲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在椅面的木头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停下!求你了…好疼啊!张怀逾…你混蛋!”她哭喊着,语无伦次,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嘶哑。
张怀逾的手臂稳定地抬起、落下,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掌下的触感是紧绷而富有弹性的,但每一次接触带来的都是更剧烈的扭动、哭喊和咒骂。排练室里充斥着张芸尖锐的哭声、手掌拍击的脆响、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噪音,混乱而嘈杂,与上次那沉静得令人窒息的氛围判若云泥。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汗水蒸腾的专注气息,而是泪水咸涩的味道和一种失控的、令人烦躁的喧嚣。
那白皙的皮肤迅速被绯红覆盖,在浅蓝色牛仔布的边缘若隐若现。张芸的挣扎越来越无力,哭喊变成了绝望的、断断续续的呜咽,身体因为持续的痛楚而间歇性地剧烈抽搐。她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彻底打懵了,只剩下本能的哭泣和躲避。
张怀逾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片狼藉——那个趴在椅子上、哭得浑身发抖、妆容凌乱、牛仔短裙都歪斜了的女孩。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空洞感席卷了他。他退后一步,沉默地看着张芸崩溃的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张芸的哭声才渐渐变成压抑的抽噎。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椅子上撑起来,动作笨拙而狼狈。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和花掉的妆容,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站在椅子旁,低着头,肩膀还在不停地抽动,牛仔短裙皱巴巴的,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脆弱和可怜。
排练室里只剩下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张怀逾依旧沉默着。他走到墙边,拿起之前为禺疏影准备、但对方并未碰过的水杯,倒了一杯温水。他走到张芸面前,将水杯递过去。
张芸抬起红肿的泪眼,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委屈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她犹豫了一下,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水杯。指尖冰凉,触碰到了张怀逾同样没什么温度的手指。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吞咽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艰难,仿佛每一次轻微的牵扯都会带来新的痛楚。喝了几口,她停了下来,双手紧紧握着温热的玻璃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低着头,盯着杯中晃动的水面,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两人。
许久,张芸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沙哑的嗓音,极轻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手中的水杯忏悔:
“这…这是我第一次挨打……”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被彻底颠覆后的真实感。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新奇和玩味的“体验”,而是切肤的、带着血泪印记的第一次认知。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向张怀逾,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恐惧,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某种界限的模糊敬畏。
张怀逾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回应。他移开目光,望向排练室那面巨大的落地镜。镜子里映出他和张芸的身影,一个沉默伫立,一个狼狈啜泣。而在镜子的深处,仿佛又重叠出另一个身影——那个俯卧在同样阳光下,承受着更沉重风暴,却最终在镜前挺直脊背、眼神清亮如洗的女孩。
两个截然不同的“第一次”,像两道截然不同的刻痕,深深烙进了这个午后的寂静里。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带着泪水的咸涩和无声的余震。张芸那句带着哭腔的“第一次挨打”,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更深的漩涡已在张怀逾心底无声地旋转起来。
他没有再看张芸,转身走向窗边。窗外,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几朵蓬松的白云慢悠悠地飘过,操场上有模糊的嬉闹声传来,是另一个鲜活喧闹的世界。他背对着张芸,双手插在裤兜里,指节在布料下无意识地蜷紧,感受着掌心残留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记忆——一种滚烫、沉默、带着韧性的抵抗;一种紧绷、喧嚣、在哭喊中崩溃的柔软。
排练室里只剩下张芸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固执地填充着这片被阳光照亮的空旷。
良久,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椅子被轻微挪动的吱嘎声。张怀逾没有回头。他听到张芸吸鼻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然后是脚步迟疑地、一步一顿地走向门口。那脚步声远不如来时轻快,甚至有些拖沓,每一步都带着身后痛楚带来的滞涩。
门被拉开,又轻轻地合拢。“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门外的世界,也隔绝了门内刚刚发生的一切。
张怀逾依旧站在窗边,目光落在远处。排练室巨大的落地镜清晰地映出他沉默的身影,也映出那把重新归于寂静、立在阳光下的旧木椅。椅面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模糊的水渍,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张芸的眼泪、哭喊、那句带着真实痛楚的“第一次”,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残酷地映照出他与禺疏影之间那场沉默风暴的非比寻常。那不是一场简单的实践,那是一场……献祭?抑或是某种连他自己也无法命名的、危险的共谋?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掌心。掌纹深刻,指节分明。阳光落在上面,带着暖意,但他却只感受到一种深沉的冰凉。这只手,刚刚打破了一个女孩对“挨打”轻浮的幻想,让她尝到了真实的痛楚和屈辱。而几天前,也是这只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沉重,落向另一个女孩绷紧的弧线,在那片沉默的冰壳上,敲击出无人能解的、惊心动魄的节奏。
禺疏影……她现在在做什么?她身上的淤痕消退了吗?那双在镜前异常清亮的眼睛,是否还记得那被特许坠落的瞬间?
张怀逾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锐利的刺痛。他需要离开这里。他转身,快步走向门口,脚步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仓皇。拉开门,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急促而空洞。
他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排练室所在的旧艺术楼。
回到自己房间,张怀逾反手锁上门,背靠在冰凉的门板上,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房间里很安静,书桌上摊开的物理竞赛习题集还停留在上周的位置。他走过去,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电路图,目光却没有焦点。
他拉开书桌抽屉,最里面躺着一本深蓝色封面的《行为心理学导论》。书页边缘磨损得厉害。他把它拿出来,沉甸甸的。随手翻开,书页沙沙作响。他并没有阅读,只是让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铅字,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秩序和解释。
某一页,页脚被反复翻折,留下一个顽固的三角折痕。他下意识地抚平它,动作却停住了。他拿起书桌上一张素白的便签纸,没有任何花纹。他把它小心地夹进这一页,让折痕消失在那片素白之下。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桌角另一张便签纸上——那是张芸之前托禺疏影转交的、约他讨论班级联谊活动的纸条,浅粉色的底,印着可爱的卡通小动物图案,带着她特有的甜腻风格。
他盯着那张粉色便签看了几秒,眼神复杂。最终,他也把它拿了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夹进了《行为心理学导论》中另一页完全空白、从未被翻阅过的章节里。粉色的卡通图案在深蓝色的书页和严肃的学术铅字间,显得突兀而刺眼。
合上书,深蓝色的封面像一片沉默的深海。两张书签,两种截然不同的“第一次”,被强行封存在同一片理性的疆域之下。张怀逾将书放回抽屉深处,推上抽屉,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窗外,暮色渐浓。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渐深的蓝紫色天幕下晕开。校园广播里传来模糊的、舒缓的轻音乐。这日常的、按部就班的宁静,却无法渗透进他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
他需要见到禺疏影。不是明天,不是后天,就是现在。那个在镜前挺直脊背、眼神清亮的影像,如同一个无声的锚点,在张芸带来的混乱风暴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迫切。他想知道,那片被阳光灼透的沉默,是否真的已被打破的冰壳下奔涌的暗流所取代。他想确认,那场被特许的坠落之后,是否真的升起了某种名为自由的羽翼。
张怀逾抓起椅背上的校服外套,拉开门,身影迅速融入了走廊渐深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