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摘星阁内烛火昏昧,将赫连骁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寂。
他靠着栏杆,眼珠像钉在了听雨轩的方向。手里那只白玉酒杯,早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生生捏碎了。
尖锐的碎渣子深深扎进皮肉,血混着琥珀色的酒,一滴,又一滴,砸在青玉地砖上,晕开一片片刺眼的红。
冯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在距离三步之遥处停住,低声道:“陛下,弥沙国的兰公主......”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方才进了听雨轩。”
“她?”赫连骁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块冰在含混地摩擦,“去做什么?”
“属下……不知。”冯迹的头埋得更深了,“可崔姑娘她……”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是换了说法,“……瞧着,怕是有些不好。”
“呵——”赫连骁突然冷笑出声,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情绪:“她不是向来最有本事?现在倒学会装柔弱了?”
冯迹看着地上越积越多的血渍,终于单膝跪地:“陛下,三年前的事......或许另有隐情。”
“怎么,连朕最信任的影卫统领,也被那个女人收买了?”赫连骁缓缓转身,玄色龙袍在烛光下泛起暗纹。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跪地的冯迹,“朕竟不知,影卫的刀......也会为外人出鞘?”
“属下万死不敢!”冯迹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只是......”
“出去!”
冯迹喉结滚动,终是将未尽之言咽下,躬身退出殿外时,他看见自己映在积水中的倒影被雨滴打得支离破碎。
赫连骁独自立在窗前。
窗外的暴雨疯狂抽打着窗棂,那声响,像极了此刻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撞着笼子的野兽。
暴雨停歇的清晨,崔令仪对着铜镜细细描眉。镜中人苍白消瘦,唯有唇上一点朱红勉强添了些颜色。
一连数日,宫苑寂寂。像是真的被遗忘在冷宫一般,倒也应了谢琳琅那句轻飘飘的话。
暮色四合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口谕打破了沉寂。崔令仪被传召侍寝,她特意在鬓间簪了一支海棠玉簪,那是谢琳琅最爱的式样。
赫连骁的眼神果然在触及簪子时骤然变冷。他一把扯下那支簪子,玉簪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谁准你戴这个的?”他声音里压抑着怒意。
崔令仪仰起脸,唇边挂着讥讽的笑:“陛下是嫌我不配,还是......想起其他人了?”
“崔令仪!”赫连骁的声音陡然拔高,裹挟着戾气,“你找死!”
“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赫连骁死死盯着她那双毫无惧色、甚至带着孤绝的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忽然,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转身抓起桌上的酒壶猛灌几口。酒液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打湿了衣襟。
短暂的死寂后,他背对着她,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裹着浓重的酒气:“滚。”
崔令仪踉跄着退后两步,却在转身时听到他醉意朦胧的低语:“你怎么......不像了......”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如此。她在他眼里,她崔令仪连做谢琳琅的替身都不配。
回到寝殿,崔令仪怔怔地望着铜镜。洛儿端着热水进来,见她对着镜中倒影出神,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姑娘,水备好了,该梳洗了。”
铜镜里,映出她散乱的鬓发,和眼底一片荒芜的死寂。
“洛儿,”崔令仪突然开口,“你说,我和皇后谁美?”
洛儿一惊,连忙跪下:“自然是姑娘貌美!”
崔令仪轻笑一声,指尖抚过自己寡淡的眉眼:“可皇后不是出了名的美人吗?”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这张脸......从来就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所以赫连骁当年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她的背叛。所以如今连多看她一眼,于他都是折磨。
她留在这,只是用来提醒着他曾经的愚蠢和错信罢了。
三日后,赫连骁突然命人送来一箱华服。崔令仪掀开箱盖,满目皆是皇后规制的朝服,金线绣凤,珠玉缀饰,与谢琳琅平日所穿……分毫不差。
这本该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尊贵象征,一股混杂着羞辱、愤怒和绝望的情绪涌出。
她盯着那些华美到刺目的衣袍,突然抓起一件,猛地撕裂。
“告诉陛下,”她冷笑,“奴婢不要!“”
消息传到御前,赫连骁勃然大怒。
当夜,十箱华服被抬进崔令仪的寝殿。赫连骁踏入殿内,随手抓起一件凤袍扔在她脚下,嗓音森寒:“喜欢撕?朕看着你撕。”他缓缓俯身,眼底翻涌着暴戾,
“你撕一件,朕就让你亲手补上。来,朕等着看你有多少力气!撕啊?”
崔令仪猛地一颤,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僵硬。
他步步逼近抚上她的脸:“崔令仪,你真是该死。”
崔令仪被迫仰着头,却倔强地不肯求饶。赫连骁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交错分离。
“陛下此刻看着的,究竟是谁?”她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字字诛心,“奴婢,不是皇后娘娘。”
他突然松了手,颓然道:“......你不是她。”
他低语,声音干涩沙哑。他想说的本意是,崔令仪就是崔令仪……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这干巴巴的、带着巨大落差的四个字。
然而,这落在崔令仪耳中,无异于一根针,狠狠刺穿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她以为他在说——“你不配做谢琳琅的替身。”
“是啊,”她低低笑了,眼中浮起一层薄雾,“奴婢……当然不配。”
“你不是爱权吗?”赫连骁逼近她,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快意,“朕给你。皇后之位,你想要吗?”
崔令仪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看到她的神色,赫连骁忽然笑了,
“果然……你就是为了这个。”他低喃,像是终于验证了某种肮脏的猜想,猛地将她向后一搡!崔令仪踉跄着跌进那堆流光溢彩的华服里。
“想要?那就穿上它!”他俯视着她,眼神癫狂,“让整个天下都睁开眼看看,一个下贱的奴才,是如何痴心妄想,爬上那张她根本不配坐的椅子!”
崔令仪看着眼前癫狂的赫连骁,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不是她的阿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