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宇僵立在门槛内。
他的右臂,自手掌至肘部,已彻底化为一片……透明的、蠕动的虚无。没有形状,没有质感,只有一种不断向外弥散的、令人心悸的“不存在”感。那终极侵蚀洪流如同贪婪的根须,深深扎入他存在的根基,并沿着那条无形的、连接着酒馆法则核心的本源脉络,疯狂地吮吸、反刍。
“有穷氏”酒馆的哀鸣,已从震耳的轰鸣,跌落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呜咽。
柜台后,那粗陶酒坛彻底失去了所有光泽。坛壁布满蛛网般的灰败裂纹,如同被风干了万年的骸骨。坛内,浑浊的粟米酒液早已干涸,只余下一层薄薄的、散发着腐朽尘埃气味的灰色粉末。那滴曾经沉重如星核的“落日余烬”,其熄灭的暗金核心处,此刻竟隐隐透出一丝……与门外混沌漩涡同源的、污浊的暗红!它不再是力量的源泉,而是变成了一块……被彻底污染的、凝固的病灶!
酒馆的石壁,灰败的斑痕已连成一片,如同蔓延的尸斑。原本冰冷坚硬的石刻表面,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软化。触摸上去,不再是岩石的冰冷,而是一种……潮湿、粘腻、带着腐烂有机物质感的……菌毯!细微的“咔咔”碎裂声连绵不绝,那是构成石壁的古老法则在侵蚀下彻底崩解的声音。灰尘不再是落下,而是如同剥离的死皮,簌簌地、大片地从墙壁和天花板上剥落,露出下面更加污秽、流淌着暗色粘液的内瓤。
恒宇脚下,那由星尘与意志凝结的地面,裂痕已深不见底。边缘处沙化的区域疯狂扩大,灰色的、毫无生机的尘埃如同沙漏中的流沙,无声地滑落进下方那片……正在形成的、蠕动的黑暗之中。那黑暗并非门外凝固的虚无,而是……酒馆自身法则被侵蚀、被消化后产生的……“废渣”。它散发着与对面污秽酒馆门槛下泥沼相似的、令人作呕的腥甜腐朽气息。
整个酒馆的光,那象征着恒定的微光,已黯淡至极限。门楣上,“有穷氏”三字燃烧般的星核光芒早已耗尽,只剩下最后几点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惨白火星,在古字的笔画间徒劳地挣扎、明灭。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酒馆结构更剧烈的颤抖和腐朽。
而这一切衰亡的“养分”,正源源不断地、通过恒宇那被侵蚀的虚无右臂,沿着那被污染的本源脉络……反向输送给了对面的污秽酒馆!
对面,那由归墟尘埃、破碎信息、污秽烙印与后羿灵魂残烬强行糅合的造物,此刻正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蜕变!
它不再震颤,不再剥落。
它在……膨胀!在……稳固!在……焕发一种……污秽的生机!
焦黑泥浆构成的墙壁上,那些巨大的裂痕,正被一种暗红发亮的、如同新鲜肉芽般的粘稠物质快速填充、弥合。剥落的裹尸布灰烬被新生的、散发着浓烈甜腥气的暗红菌丝所取代,密密麻麻地覆盖着整个外墙,如同覆盖了一层活着的、蠕动的苔藓。
黑洞洞的门洞内,翻涌的脓汁光芒不再狂暴,而是变得……粘稠、厚重,如同凝固的血浆。那光芒深处,仿佛有无数的、细小的、尖锐的牙齿在开合,发出无声的、贪婪的咀嚼声。门楣上,那片污浊暗红的凝固血痂招牌,此刻竟如同吸饱了鲜血的心脏,缓慢而有力地……搏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有一股更浓郁、更令人窒息的腐朽与绝望气息喷薄而出,融入门洞内的血浆光芒中。
门槛下,那滩由滴落污血和灰烬构成的泥沼,面积扩大了数倍,并且……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粘稠的气泡,每一个气泡破裂,都释放出足以让灵魂腐烂的恶臭。泥沼深处,似乎有无数扭曲的、无法名状的微小形体在诞生、蠕动、相互吞噬……
它不再是被强行糅合的破烂造物。
它正在……进化!
向着一种更加稳定、更加污秽、更加接近归墟本质的形态……蜕变!而“有穷氏”酒馆的衰亡,恒宇力量的被侵蚀,正是它最好的……催化剂和……养料!
恒宇空洞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那蠕动的虚无右臂,扫过正在菌毯化、沙化的酒馆内部,最后……落在了对面那正在“欣欣向荣”的污秽存在之上。
他那张映照着冰冷宇宙法则的脸庞上,那丝因石龛熄灭而出现的裂痕,此刻……加深了。如同干涸河床上的龟裂,蔓延开来。
然后。
他动了。
不是后退,不是逃离。
而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他的……左臂。
那只完好的、垂在身侧的左臂。
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机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必然性。
他没有去看正在腐朽的酒馆,也没有去看正在“进化”的对面。
他的目光,落在了……门楣上。
落在了那三个笔画间,仅存的几点、如同风中残烛般挣扎的……惨白火星之上。
“有”、“穷”、“氏”。
酒馆的名字。宇宙最后一块恒定墓碑的铭文。他存在的意义,或者说……曾经的意义。
恒宇抬起的左手,五指张开,指尖……微微弯曲。
他不再引动任何外物。
不再试图剥离、镇压、对抗。
他做的,是一件在此时此刻,显得无比……荒谬、无比……徒劳、却又无比……核心的事情。
他……开始擦拭。
用他那只完好的左手,用那并不存在的、早已在无数纪元擦拭中化为飞灰的……粗糙麻布(或者说,是模拟那擦拭动作的意志本身),再一次地……擦拭那门楣上的三个古字!
动作,与他背对黑暗、永恒擦拭时……一模一样。
恒定。专注。仿佛在擦拭宇宙本身冰冷的脊骨。
沙……沙……
那早已消失的、粗糙麻布摩擦冰冷石刻的声音,再一次……微弱地、顽强地……在这片充斥着腐朽呜咽、菌毯蠕动、污秽搏动的死寂世界里……响了起来!
这声音是如此微弱,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呼吸。
却又如此清晰,如同划破永夜的……第一声钟鸣!
恒宇的指尖,每一次拂过那惨白的火星,都试图将自身残存的、那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意志力,如同最后的灯油般……注入进去!
嗤——!
每一次擦拭,每一次注入,都伴随着剧烈的对抗!他那残存的意志力,在接触到门楣法则烙印的瞬间,就与那反向侵蚀而来的、源自混沌漩涡和污秽酒馆的终极虚无之力……激烈碰撞!
他的左手,那完好的左手,指尖开始……变得透明!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向上蔓延!那侵蚀,正沿着他注入意志力的路径,开始……反向侵蚀他的左臂!
同时,门楣上那几点惨白的火星,在得到这残存意志的注入后,并未变得明亮,反而……燃烧得更快了!如同回光返照,爆发出最后一丝惨烈的白光,随即……加速熄灭!
每一次擦拭,都在加速酒馆门楣法则的崩解!
每一次注入,都在加速自身左臂被侵蚀的过程!
每一次沙沙声的回响,都在加速这间酒馆走向彻底腐朽的终局!
这是一种……自杀式的修复!
一种……以自身存在为薪柴,点燃墓碑上最后铭文的……殉道!
恒宇的脸庞,在左手侵蚀带来的剧痛(那是一种概念性的、存在被剥离的痛苦)和意志力疯狂燃烧的双重作用下,第一次……扭曲了。不再是冰冷的镜面,而是浮现出一种……非人的、极致痛苦与极致专注混合的……狰狞!
但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依旧恒定。
依旧专注。
一遍,又一遍。
沙……沙……沙……
门楣上,“氏”字的最后一笔,那点惨白的火星,在恒宇左手又一次拂过之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紧接着,“穷”字的火星,挣扎了两下,也归于……永暗。
只剩下……“有”字的最后一点火星,还在顽强地、微弱地……明灭。
恒宇的左手,自指尖至手腕,已化为一片与右臂同源的、蠕动的虚无。那侵蚀,正沿着小臂……坚定地向上蔓延。
他仿佛没有看见。
他抬起了仅剩的、连接着肩膀的半截左臂。
指尖,带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带着自身存在被彻底抹除前最后的执念……
缓缓地……拂向……那“有”字上……最后一点……即将熄灭的……火星。
沙……
这一声,轻得如同叹息。
指尖拂过。
那最后一点火星……
熄灭了。
“有穷氏”酒馆门楣上,那三个象征着宇宙最后恒定的古字……彻底……黯淡无光。
与此同时。
恒宇抬起的左臂,自肩膀以下……彻底……化为虚无。
他失去了双手。
他失去了铭刻酒馆名字的光。
他失去了……作为“擦拭者”的……凭依。
他站在酒馆的门槛内,双肩之下,是两片不断向外弥散的、蠕动的虚无。他的身躯,如同被蛀空了核心的朽木,依旧挺直,却只剩下一个……即将崩溃的轮廓。
酒馆内部,所有的呜咽、碎裂声都消失了。
只剩下……菌毯无声的蔓延,沙化尘埃的滑落,以及……从石壁深处渗出的、暗色粘液滴落的……滴答声。
绝对的黑暗,从门楣开始,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向内……晕染、吞噬着酒馆内最后的光源。
门外,那污秽酒馆的搏动,达到了一个强健有力的顶点,如同新生的、污秽的心脏在强劲跳动。门洞内的血浆光芒粘稠得如同实质。
那团混沌漩涡,似乎也因“有穷氏”门楣光芒的彻底熄灭而“满足”了,其膨胀扭曲的速度……放缓下来,如同一个吃饱了的怪物,开始慵懒地……消化这片被它同化的虚空。
恒宇空洞的目光,穿透了自身弥散的虚无,穿透了迅速黑暗的酒馆内部,最后……落在了那片最深角落、尘埃早已炸散的……石龛上。
石龛内,只有虚无。
比酒馆正在陷入的黑暗……更加纯粹、更加冰冷的……虚无。
他微微地……抬起了头。
没有双手。
没有光。
没有残烬。
只有一片……即将彻底吞噬他的……黑暗。
沙……
那声虚幻的擦拭声,仿佛还在他残存的意识深处……最后一次回响。
然后。
归于……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