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邑的废墟,在时光的碾磨下,愈发沉寂。曾经高耸的王宫基座,被茂盛的、带着荆棘的荒草覆盖,只余下模糊的轮廓。断壁残垣披上了厚厚的苔衣,呈现出一种衰败的墨绿色。风,是唯一的常客,年复一年地呜咽着穿过空荡的街巷,卷起陈年的尘土,在那些倒塌的祭坛和蒙尘的兽骨间打着旋儿,仿佛在低语着被遗忘的祭祀与哀嚎。
废墟的中心,那座角楼的残骸之上,晶莹的冰雕依旧矗立。巫咸悲悯而决绝的面容,在流转的月魄银辉下,如同凝固的神祇。冰层依旧厚重,表面那些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青黑色裂痕,仿佛也陷入了某种永恒的僵持。月魄的符文无声流转,死死禁锢着裂痕深处那蛰伏的诅咒余烬。冰雕的眼角下方,那幽暗的痕迹,依旧会极其缓慢地渗出粘稠的黑色冰泪,在半空中被银辉冻结、粉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呜咽的风里。
千年了。
时间对于这座冰雕而言,似乎失去了意义。它只是沉默地矗立着,成为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冰冷的坐标。
……
又是一个寻常的黄昏。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如同巨大的裹尸布。风比往日更冷,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呼啸着掠过废墟,卷起枯黄的草屑和细微的沙尘。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的水滴声,在呜咽的风声中,突兀地响起。
声音的源头,来自那座千年不化的冰雕。
就在冰雕那凝固着悲悯神情的眼角下方,那一道幽暗的、曾经无数次渗出黑色冰泪的痕迹边缘……一滴小小的、晶莹的水珠,正在缓缓地、艰难地……汇聚成形!
不再是粘稠如墨的诅咒之泪!
而是……真正的、清澈的……水!
它悬挂在冰冷的眼角边缘,微微颤动着,在昏黄的天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纯净的光芒。仿佛冰封千年的时光之河,终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凿开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缺口。
“滴答……”
又是一声。
水珠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挣脱了冰雕的束缚,沿着那晶莹剔透却冰冷坚硬的面颊,极其缓慢地……滑落下来。
它滑过凝固的悲悯,滑过月魄符文流转的冰层,最终……滴落。
没有落在废墟的尘土上。
而是……滴在了冰雕那双死死按在胸口、同样被冰封的双手之上!滴在了那枚同样被冰封的、闪烁着微弱银辉的青铜医铃旁边!
“滋……”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滚烫烙铁接触冰雪的声音响起。
就在那滴清澈水珠接触到冰封双手和青铜医铃的瞬间——
异变陡生!
冰雕内部,那些遍布各处、如同蛛网般蛰伏了千年的青黑色裂痕,猛地……蠕动起来!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效的催化剂,无数细微的、扭曲的黑气如同苏醒的毒蛇,在冰层深处疯狂地挣扎、蔓延!冰雕表面流转的月魄银辉瞬间变得急促而黯淡,无数符文疯狂闪烁,试图压制这突如其来的、前所未有的猛烈反扑!
“嗡……嗡……嗡……”
一阵低沉、压抑、却带着某种邪恶兴奋感的嗡鸣声,并非来自冰雕本身,而是……从冰雕内部、从那些疯狂蠕动的青黑色裂痕深处,清晰地传了出来!
这嗡鸣声,冰冷,古老,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一种终于等到破封时机的狂躁!
它穿透了厚重的冰层,穿透了呜咽的风声,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扩散开来,扫过整片商邑废墟!
废墟深处,那些半掩在泥土和荒草下的、早已锈蚀不堪的青铜矛戈碎片,在这嗡鸣扫过的瞬间,竟诡异地、同步地……发出了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共鸣震颤!仿佛在回应着某种源自同根同源的……召唤!
……
月宫。
广寒深处。
永恒的孤寂如同最坚硬的寒冰,包裹着那片无垠的银色荒原。星辰如同冰冷的钻石,永恒镶嵌在凝固的深紫色天幕上。
嫦娥悬浮于荒原中心,身影缥缈如烟。她微微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只由纯粹月华凝成的、剔透如冰晶的掌心之上。
掌心之中。
那一点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彻底湮灭的暗红色火星,依旧在以那缓慢到令人窒息的频率,微弱地……明灭着。每一次明灭,都像是在与这片绝对冰寒的永恒进行着一场注定失败的、无声的抗争。
突然!
就在商邑废墟那诡异的嗡鸣穿透时空阻隔、抵达这片绝对死寂之地的刹那——
“嗤!”
嫦娥掌心那点微弱明灭的暗红火星,毫无征兆地……猛地爆亮了一下!
如同垂死的灰烬被泼上了滚油!
那光芒极其短暂,却炽烈到刺目!一股灼热的、带着无尽痛苦与暴戾气息的悸动,如同无形的尖针,狠狠刺穿了嫦娥掌心那由月华构筑的绝对冰寒!
“呃……”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可辨的、仿佛压抑了万载时光的痛苦闷哼,从嫦娥那亘古不变的身影中逸出!她那悬浮的、由纯粹月华构成的、近乎虚无的指尖……极其极其剧烈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动作,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在这片绝对静止的月宫之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它打破了嫦娥万载如一日的、如同冰雕般的姿态!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被强行唤醒的、无法抑制的……剧痛反应!
她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原本空洞、漠然、如同映照着宇宙冰冷法则的眼眸,第一次……燃起了实质的火焰!那是被侵犯了绝对领域的神祇之怒!是万古孤寂被强行撕开的惊愕!更是……被掌心那点突然暴戾的灼热火星……狠狠刺伤的……痛楚!
冰冷的目光,如同穿越了无尽星海与凝固的时间,瞬间锁定了下界那片早已被遗忘的……商邑废墟!锁定了废墟中心那座正在发生可怕异变的……冰封雕像!
“汝……敢?!”
一个宏大、冰冷、却蕴含着足以冻结星河的滔天怒意的意念,如同灭世的风暴,在月宫死寂的银色荒原上无声地炸开!整个月宫的空间都仿佛为之震颤了一下!
……
商邑废墟。
王宫旧址的深处。
曾经商王武丁化为尘埃的地方。华丽的王袍早已朽烂成泥,冰冷的金砖被厚厚的尘土覆盖。
就在那片不起眼的灰烬之上——
“嗡……嗡……嗡……”
那股从冰雕深处扩散开来的、带着邪恶兴奋感的青铜嗡鸣声,仿佛找到了某种共鸣点,在此处变得格外清晰、强烈!
地面上,那些沉寂了千年的、混杂着泥土的灰黑色尘埃,在这强烈的嗡鸣声中……开始诡异地……蠕动起来!
仿佛被无形的磁力吸引,无数细微的尘埃颗粒脱离了地心引力,缓缓悬浮起来!它们在空中翻滚、碰撞、吸附……如同亿万只归巢的工蚁,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秩序感和速度,迅速聚拢、凝结!
尘埃越聚越多,越聚越快!
最终,在原本空无一物的王宫废墟核心,在昏黄的天光下,一团由无数灰黑色尘埃凝聚而成的、模糊的人形轮廓,如同烟雾般……无声地……显化出来!
那轮廓极其不稳定,边缘不断有尘埃散逸、飘落,又不断有新的尘埃被吸入补充。它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个大致的人形,静静地悬浮在离地数尺的空中。
然而,就在这团尘埃人形轮廓的“胸口”位置——
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凝练、散发着刺骨冰冷与毁灭气息的……青铜幽光,正如同心脏般……缓缓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动着整个尘埃轮廓微微震颤,释放出更加清晰、更加狂躁的青铜嗡鸣!
“嗡……嗡……嗡……”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
仿佛有什么被封印了千年的、极度凶戾的东西,正在这由尘埃构成的脆弱躯壳中……加速苏醒!那枚逃脱了月魄冰封、寄生于王朝灰烬深处的箭簇核心碎片,正贪婪地汲取着冰雕异变释放出的诅咒力量,贪婪地……呼唤着它的……真正本体!
废墟中心的冰雕上,那滴滑落的水珠,刚刚在冰封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微不可察的湿痕。而冰雕内部,青黑色的诅咒裂痕如同沸腾的油锅,在月魄符文的疯狂压制下,左冲右突!
风,在废墟上空盘旋呜咽。
冰雕的眼角,又一滴清澈的水珠,正在艰难地……汇聚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