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坐在秦燎枝身旁，后者一夜没睡，现在已经开始东倒西歪。
“小姐，你休息吧，我守着。”
秦燎枝许是太困，并没有推托，她侧了侧身子，靠到了青梧肩头，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而后睡去。
过久便是花朝节了……
青梧忽然这么想。
以及一件旧事——那是很久以前的岁月，她们的童年。
暮春的风裹着玉兰香穿过秦府朱漆角门时，青梧正蹲在柴房后檐下，借着漏进的天光修补暗卫服上的线脚。
四月十二花朝节，原是要换常服随师娘去庙街看灯的，可昨夜巡逻时被竹篱勾破的袖口，到底还是让她不得不赶在卯时前完工——暗卫的规矩，衣裳破了半寸都要重制，何况是护心甲下那层贴身手绣的玄色中衣？
“青梧！“师娘的声音裹着甜糯的桂花糖粥香从廊下飘来，“快把那破衣裳收了，今儿个可是花朝节！“
青梧手一抖，银针扎进指腹。
她慌忙把染血的帕子塞进袖中，起身时瞥见廊下那抹藕粉色——师娘亲手裁的糯裙正搭在藤编衣架上，月白缠枝莲的裙裾在风里轻颤，像朵被揉碎的云。
“师娘……“她嗫嚅着，“这颜色太艳了。“
“艳什么？“师娘把粥碗往她手里一塞，布满茧子的手抚过裙上绣的并蒂莲，“你这孩子，跟着我学了三年暗卫功夫，倒把女儿家的娇憨都学没了。今日你不是暗卫，是我在小徒弟青梧，穿得漂漂亮亮去逛花朝，才不负这好春光。“
青梧低头搅着粥，碗底的桂花沉下去又浮上来。
她知道师娘是心疼她——自三年前被老爷选中带进府，她便再没穿过带颜色的衣裳。
玄色、藏青、墨绿，连头绳都是乌沉沉的。
可这藕粉糯裙……她对着铜盆里的倒影抿了抿唇，双髦上坠的珍珠在鬓边晃，倒真像戏文里唱的“小家碧玉“。
“小姐今日要去后园抽花签！“小丫鬟霁冬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我听张妈妈说，夫人特意让人备了抽花签的活动，小姐最盼这个了。“
青梧手一紧，粥碗磕在石桌上发出脆响。她望着霁冬蹦跳着跑远的背影——那是小姐最得脸的贴身丫鬟，能光明正大跟在小姐身边，能替她撑伞，能给她别珠花，能在她哭的时候递帕子……而自己呢？
她摸了摸腰间的匕首，藏在襦裙下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暗卫的命，原就是要活成影子的。
后园的牡丹开得正好。
姚黄、魏紫、豆绿、二乔，一丛丛烧得人眼睛发亮。秦燎枝穿着月白蹙金绣的春衫，扎着双螺髻，正踮脚够廊下悬着的花签筒。
她指尖刚触到那支描金牡丹签，身后忽的伸出只葱管似的手——是旁支来作客的表姐秦婉华，正笑盈盈把签子拢进袖中：“燎枝妹妹好眼光，这牡丹签该是我先拿到的。“
“那是我先碰到的！“秦燎枝急得眼眶发红，“阿爹说这是给我的...阿娘也说...“
“妹妹莫要使小性儿。“秦婉华捻着帕子掩唇笑，“不过是支花签，改日我让我爹从洛阳再寻十支来送你。“
周围的仆妇们都垂着眼，夫人站在廊下轻轻咳嗽：“婉华是客，燎枝须得有容让之心。“
“我不！“秦燎枝突然掀翻了石桌上的茶盏，青瓷碎片混着碧螺春茶沫溅了满地，“我就要这支！“她转身往假山后跑，绣鞋踩过落花，裙角沾了泥也不管。
青梧在假山后站得笔直。
她到底没换掉那身藕粉糯裙——师娘说“今日不做暗卫“，可小姐哭成那样，她如何能安心逛庙会？
鬓边的珍珠被风刮得生疼，她望着石桌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姐，喉头发紧。霁冬正手忙脚乱地给小姐擦脸，可那帕子刚碰到脸，就被一把推开。
“都走开！“秦燎枝抽抽搭搭地喊，“你们都向着表姐！“
青梧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裾。
那是师娘特意绣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她望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藕粉色的，缀着珍珠的影子——突然有些恍惚。
若她此刻走出去，以暗卫的身份护着小姐，是不是就能……
“你是祖母说的……牡丹花神吗？“
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脚边传来。青梧低头，正撞进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
秦燎枝不知何时溜到了假山后，正攥着她露在石外的裙角，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晨露的蝴蝶翅膀。
“你是来寻我的，对不对？“小女孩抽了抽鼻子，“你不想待在表姐那儿……你是来陪我的，是不是？“
青梧的呼吸一滞。
她后退半步，裙角却被攥得更紧。
秦燎枝的手很小，指尖还带着茶盏碎片划的小口子，渗着淡红的血，却死死抠住她的裙料：“你说话呀！你要是走了，我就……我就……“
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就算我是吧，我的小姐。“青梧蹲下来，与她平视。
春日的阳光透过假山石缝漏下来，在两人中间洒下一片金斑。
她替秦燎枝擦掉脸上的泪，指腹碰到那道小伤口时，心尖跟着一颤——这是她第一次离小姐这么近，近到能看清她眼尾的小痣，近到能闻到她身上的沉水香。
秦燎枝突然扑进她怀里。
小姑娘的眼泪浸透了藕粉糯裙的前襟，青梧却觉得那片湿痕烫得厉害。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比当年在围墙上追刺客时还快。原来站在阳光下，连心跳都是响的；原来被小姐抱着，连呼吸都是甜的。
“燎枝！“夫人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快跟婉华表姐道歉，莫要失了体统。“
“我不道歉！“秦燎枝仰起脸，眼泪还挂在脸上，却把青梧的手攥得更紧，“我要和我的花神姐姐一起玩！“
周围的仆妇们面面相觑。夫人的脸色有些发僵，却到底没再说话——毕竟，能哄好这小祖宗的，从来不是那些“大家闺秀的风范“。
那日之后，青梧的暗卫服多了个暗袋，里面装着支拇指长的牡丹木签。那
是她在深夜里偷偷刻的，用的是后园老槐树上掉的枝子。
刻刀划过木头时，她想起小姐仰着脸说“花神姐姐“时的眼睛，想起自己怀里那团小小的、暖烘烘的温度，想起裙角被攥得皱巴巴的褶皱——原来，站在阳光下的感觉，是这样好。
而秦燎枝的课业里，多了张夹在《诗经》里的笺纸。墨色未干的小楷写着：
“长柳青青，盼君归意；梧树枝繁，以待凰栖。“
旁边还压着半朵风干的牡丹，是那日她趁青梧不注意，偷偷别在她鬓角的。
“师父说，这是说凤凰要落在梧桐树上，“她举着笺纸给青梧看，“那我就是凤凰，你就是梧桐树，对不对？“
青梧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觉得，那身藕粉糯裙也没那么不自在了。
或许……或许暗卫也可以有站在阳光下的资格？
只要能陪着小姐，只要能被她需要，只要……
“青梧姐姐？“秦燎枝扯了扯她的袖子，“明日花朝节，我们再去后园好不好？我要你穿那身藕粉的裙子，我要你站在我身边，我要...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花神姐姐。“
青梧低头，看见自己映在她眼底的影子——藕粉糯裙，双髦上的珍珠，还有藏在袖中的牡丹木签。
她轻轻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好。明日，我站在你身边。“
春风掠过廊下的铜铃，叮铃作响。远处传来卖花担子的吆喝声，混着牡丹的甜香，裹着两个小姑娘的笑声，飘得很远，很远。
……
“青梧……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
秦燎枝直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活动了一下：“下一个驿站，咱们换马。”
“好。”青梧嘴角挂着淡淡笑意。
“什么事这么开心。”秦燎枝凑到她跟前问道。
青梧略微别开头：
“没有……做了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