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意旅馆”那令人窒息的霉味和窗外物流区永不停歇的轰鸣,像一层油腻的膜,紧紧包裹着203房间。苏诚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睛布满血丝。报纸上那则关于城西爆燃的短讯,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沈家的猎犬不仅嗅到了气味,已经开始撕咬他们曾停留过的每一寸土地,用爆炸和毒烟作为警告。
不能再等了!这里随时可能被锁定!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正在小口啜饮矿泉水的沈瞳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走!”苏诚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快速地将剩下的食物和水塞进背包,检查了一下沈瞳身上那套过于宽大的廉价衣物,确认没有明显的破绽。“跟着我,别说话,别乱看。”
沈瞳放下水瓶,顺从地站起身。她没有问去哪里,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离开“顺意旅馆”的过程比进来时更加紧张。苏诚避开了前台,从后门一条堆满垃圾的防火梯溜了出去。清晨的物流区已经喧嚣起来,巨大的货车如同钢铁巨兽在狭窄的街道上咆哮穿行,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苏诚拉着沈瞳,低着头,在飞扬的尘土和刺耳的噪音中快速穿行,如同两只在巨兽脚边仓惶逃窜的老鼠。他目标明确——一个混乱的、位于几条省道交汇处的大型货运中转站。
在那里,他用身上仅剩不多的现金,加上一点察言观色和半真半假的“带妹妹投奔亲戚”的可怜故事,说服了一个跑长途、面相憨厚的中年卡车司机。目的地是一百公里外、一个以旅游闻名的滨海小城。路线迂回,远离核心城市圈。
“挤一挤,挤一挤啊,委屈妹妹了!”司机老王热情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里面堆满了杂物和散发着汗味的坐垫。
沈瞳看着那狭窄、脏乱的空间,脚步顿了一下,眼中再次掠过一丝本能的不适。苏诚不由分说,几乎是把她推了上去,自己也挤进副驾,砰地关上车门。巨大的柴油引擎轰鸣起来,车身剧烈震动,带着一股浓重的油烟味,缓缓驶出了混乱的中转站。
卡车在颠簸的国道上行驶了整整一天。窗外单调重复的田野、村镇、连绵起伏的山丘飞速掠过。沈瞳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看着窗外,像一座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掠过一些奇特的景色——比如一群在田野里奔跑的土狗,或者路边一棵开满粉白色花朵的野树——时,她的眼神才会微微闪动一下,透出一点细微的好奇。
老王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絮絮叨叨说着跑车的辛苦、家里的婆娘孩子、路上的见闻。苏诚强打精神应付着,大部分时间只是含糊地应声,心思却绷得像满弓的弦,警惕着后视镜里每一辆可能尾随的车辆,留意着广播里任何关于“事故”或“检查”的消息。
沈瞳对老王的絮叨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些声音只是背景噪音的一部分。只有当老王拿出一个油腻腻的卤鸡腿递过来时,她才转过头,目光落在那个散发着浓郁香料气味、颜色深褐的食物上,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研究式的陌生感。她没有接。
“谢谢师傅,我妹她晕车,没胃口。”苏诚连忙接过鸡腿,笑着解释,然后自己硬着头皮啃了起来,味同嚼蜡。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然后迅速被更深的靛蓝吞噬。老王在一个路边小镇停下加油吃饭。苏诚借口带“妹妹”透透气,拉着沈瞳在小镇唯一一条灯光昏暗的主街上快速走了一圈。
小镇很小,只有几家亮着灯的小饭馆和杂货铺。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牲畜粪便的味道。几个穿着校服的孩子在路边追逐打闹,笑声清脆。沈瞳的目光追随着那几个奔跑的孩子,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看着他们脏兮兮的笑脸,看着他们手中挥舞的简陋玩具,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似乎无法理解这种简单的、喧闹的快乐。
“快点!”苏诚低声催促,心头的焦灼感随着夜色加深而愈发浓重。他不敢停留,买了两瓶水和几个冷馒头,迅速回到了卡车上。
夜色如墨。卡车在盘山公路上孤独地行驶,车灯像两把利剑,劈开前方浓稠的黑暗。老王也累了,不再说话,车厢里只剩下引擎单调的轰鸣和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
沈瞳也倦了,头靠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合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瓷白的脸在仪表盘幽暗的光芒映照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只有偶尔车身剧烈颠簸时,她才会微微蹙一下眉。
苏诚毫无睡意。黑暗中,他紧握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城西爆燃的画面、小雅最后绝望的眼神、沈瞳手腕上那道细小伤口和创可贴的白色……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不知道这亡命奔逃的尽头是什么。他只知道,他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沈瞳会被拖回那个地狱,或者……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而他,或许会再次经历那种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在眼前消失的绝望。
卡车翻过最后一道山梁。下方,一片璀璨的灯海毫无征兆地撞入视野!
那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依偎在深蓝色的大海边缘。无数细小的光点沿着海岸线蜿蜒伸展,勾勒出港湾的轮廓。城市中心区域,巨大的摩天轮缓缓旋转,周身缠绕着流动的彩色光带,像一个悬浮在夜空中的巨大光之魔戒。更远处,游乐园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欢快的音乐声和人群的喧哗,被海风揉碎了,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与身后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群山相比,眼前这片灯火辉煌的滨海之城,如同一个漂浮在深蓝色天鹅绒上的、巨大而梦幻的水晶球。
苏诚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因为这壮阔而温柔的夜景,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奇异的松弛。
就在这时,身边的沈瞳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她坐直了身体,脸几乎完全贴在了副驾驶冰凉的车窗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被下方那片浩瀚的灯海完完全全地点亮了!
不再是空洞的倒影,不再是纯粹的观察,而是被庞大、复杂、流动的光之海洋瞬间攫住灵魂的震撼!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照着流动的霓虹、旋转的光轮、远处海面倒映的粼粼波光……像一个第一次看到星空的盲人,贪婪地捕捉着视野中每一缕跳动的光线。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
“……光?”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仿佛在确认一个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神迹。
苏诚侧过头,看着她被窗外流光溢彩映照得忽明忽暗的侧脸。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写满了孩童般的惊奇和虔诚的向往。那束一直深锁于幽潭之下的光,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苏诚的鼻腔。他别开脸,向她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
“嗯。很亮吧。”
卡车驶下盘山公路,汇入滨海之城温暖的灯火洪流。喧嚣的人声、海风的咸腥、食物的香气、欢快的音乐……无数属于“人间”的气息瞬间包围了他们。
苏诚在一个远离主城区、靠近一片老旧渔港的僻静路口下了车,再三谢过老王。卡车轰鸣着远去,留下两人站在陌生的、咸湿的海风里。
“去哪?”沈瞳第一次主动开口询问。她的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处摩天轮和游乐园方向流动的光带,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苏诚看着远处那片梦幻的光影,又看看身边这个被灯火点亮了眼眸的女孩。一夜一天的亡命奔逃,紧绷的神经需要短暂的喘息。更重要的是……他想让她看到更多。看到小雅没来得及看到的色彩。
“去那?”他指向了游乐园。
沈瞳轻点了下头,眼中闪烁着好奇。
他们步行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巷,渐渐接近城市的灯火核心。游乐园巨大的拱门出现在眼前,彩灯闪烁,人声鼎沸。入口处巨大的旋转木马,正播放着欢快而略显幼稚的音乐。无数彩色的灯泡勾勒出华丽的棚顶和栩栩如生的木马轮廓,它们上下起伏,旋转不停,将骑在上面兴奋尖叫的孩子和大人们笼罩在一片流动的彩色光晕之中。
沈瞳的脚步停住了,她站在旋转木马围栏外几步远的地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声音——孩子们的尖叫、欢快的音乐、人群的喧哗——仿佛都在她耳边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那片旋转的、流动的、变幻无穷的彩色光芒。
那些光,如此明亮,温暖,自由;它们流淌、跳跃、旋转,不同于实验室里冰冷稳定的白炽灯和地铁隧道里惨白的长明灯,更不同于“顺意旅馆”里那盏昏黄压抑的灯泡。这些光是活的!它们毫无规律地流动,将每一个坐在上面欢笑的脸庞,都笼罩在一种童话般的瑰丽之中。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贪婪地体会这前所未有的感受。
苏诚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被流光溢彩映照的侧脸。那张总是缺乏生气的脸上,此刻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光彩。他甚至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
他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如此生动、如此强烈的表情。一个沉睡的灵魂,终于被这旋转的光与影唤醒了一角。
就在这时,一个举着大团粉色棉花糖的小男孩追逐着气球,一头撞在了沈瞳的腿上。棉花糖黏糊糊的糖丝蹭在了她灰色的廉价运动裤上。
“啊!对不起!”小男孩的母亲连忙跑过来道歉,脸上带着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沈瞳低下头,看着自己裤子上那团突兀的、粉色的、黏腻的痕迹。她没有像普通人那样表现出不悦或擦拭。她的目光,从旋转木马那片流光溢彩中,缓缓移到了裤子上那团粉色的污渍。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苏诚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用指尖轻柔地触碰那团黏在裤子上的粉色棉花糖。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
她抬起沾了一点粉色糖丝的手指,凑到眼前,专注地、仔细地观察着。旋转木马流动的彩光映在她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粉色上,也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眼眸深处,既含困惑,也存惊喜。
苏诚看着这一幕,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悄然漫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