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的城市好似一头尚未完全苏醒的巨兽,在夜与晨的缝隙里沉重地呼吸。雨势渐歇,阴云低垂,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尘埃混合的味道。
苏诚拉着沈瞳,像两道紧贴墙壁移动的阴影,从“夜归人”旅馆后巷污秽的消防楼梯钻出,一头扎进更深的城市褶皱——一个废弃多年的地铁通风口。
生锈的铁栅栏被暴力撬开过,留下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黑洞洞的,散发着陈年淤积的霉腐气息。苏诚没有丝毫犹豫,把背包塞进去,然后示意沈瞳:“进去,快!”
沈瞳看着那仿佛通往巨兽喉咙的黑暗入口,脚步顿了一下。那幽深、未知、散发着不祥气味的黑暗,与她所熟悉的实验室走廊截然不同。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本能的抗拒,身体微微绷紧。
“没有别的路!”苏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冰凉的触感下,能感觉到她脉搏细微的跳动,频率快得不正常。“他们很快会查到这里!走!”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和那股强烈的急迫感,压倒了沈瞳那点微弱的迟疑。她不再犹豫,学着苏诚的样子,侧身,低头,钻进了那狭窄的口子。帆布鞋踩在湿滑黏腻的污物上,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叽”声。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苏诚紧随其后挤了进来。里面比想象的更糟。逼仄的通道仅能弯腰前行,头顶是冰冷粗糙的水泥管道,凝结的水珠不断滴落,砸在头上、脖颈里,冰冷刺骨。脚下是厚厚的淤泥,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费力。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只有前方极远处,隐约透来一丝微弱的光,以及一种大地心脏搏动般的“轰隆”声。
“跟着光走,别停。”苏诚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沉闷。他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微弱的光束勉强撕开前方几米的黑暗,照亮了漂浮的尘埃和管道壁上狰狞的锈迹与涂鸦。
沈瞳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只手无意识地攥住了他夹克的后摆。她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非人的协调性,即使在这恶劣的环境里,落脚点也异常精准,以避免陷入最深的泥泞。但苏诚能感觉到,攥着他衣摆的手指,收得很紧。黑暗中,她急促而轻微的呼吸声就在他身后咫尺,带着一种奇异的频率。她在害怕。或者说,她的身体在忠实地反应着对这种极端陌生和恶劣环境的应激。
通道仿佛没有尽头。只有那越来越响的“轰隆”声,如同巨兽的咆哮,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污浊的空气几乎凝成实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糙的砂砾。就在苏诚感觉肺部快要炸开时,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穹顶高耸的地下空间出现在眼前。几盏惨白的长明灯挂在极高的穹顶,投下大片大片浓重的阴影,勉强照亮下方纵横交错的铁轨和粗壮的支撑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巨大的“轰隆”声正是从这里发出,伴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一道刺目的白光撕裂黑暗,裹挟着狂暴的气流,一列空载的地铁列车如同钢铁巨蟒,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从他们面前不远处的一条轨道上疾驰而过!巨大的风压卷起地上的尘埃和纸屑,扑打在脸上。
沈瞳的身体猛地一僵,攥着苏诚衣摆的手瞬间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骤然降临的、狂暴的光与声,远超她认知中实验室任何设备启动时的动静。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瞳孔在强光照过的瞬间急剧收缩,像受惊的猫。
列车卷起的狂风和噪音转瞬即逝,只留下嗡嗡的回响在巨大的空间里震荡。
“是地铁。”苏诚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响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喘息,“运输人的工具,在地下跑的铁盒子。”他试图解释,但知道这解释苍白无力。他拉着她,迅速离开轨道边缘,躲到一根布满陈旧涂鸦的粗大水泥柱后面。冰冷的柱体紧贴着后背,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工具…”沈瞳低声重复,目光追随着那列车消失的方向,黑暗再次吞噬了铁轨的尽头。她眼中的惊悸褪去,被一种深沉的困惑取代。她环视着这个充斥着工业废气和噪音的地下世界,巨大、空旷、冰冷;与她所知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无菌的墙壁,没有恒定的温度和湿度,没有精确刻度的仪器,只有野蛮生长的黑暗、冰冷的钢铁和震耳欲聋的噪音。
苏诚靠在冰冷的柱子上,胸膛起伏,剧烈的心跳尚未平复。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这里是城市地下的迷宫,也是流浪者和某些见不得光的人偶尔的栖身之所。远处轨道旁的阴影里,似乎有模糊的人影蜷缩着。他必须尽快带她离开,去往更安全、更“普通”的地方。
他拿出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时间显示凌晨四点五十分。距离早班地铁开始运营,还有不到半小时。他需要带她混入第一批赶早班的人群里。那是最自然的伪装。
“在这里等。”苏诚示意沈瞳待在柱子后面,“别出声,别动。我去看看路。”他必须确认最近的、能混上站台的通道。
沈瞳点了点头,顺从地缩在柱子巨大的阴影里,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得很小。她的目光依旧茫然地停留在远处空荡的铁轨上,仿佛还在消化刚才那钢铁巨兽带来的震撼。惨白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照着这个冰冷、巨大、充满未知力量的地下世界,一片空寂。
苏诚借着柱体和设备的掩护,像幽灵一样快速移动。他对这里的地形并不陌生。很快,他找到了一个半废弃的维修通道入口,直通某个老式入口。门锁早已损坏,他侧身从虚掩的门挤进去,里面是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狭窄楼梯,向上延伸。楼梯尽头,是一扇同样破旧、镶嵌着磨砂玻璃的门。透过脏污的玻璃,能看到站台另一侧更明亮的灯光,以及……隐约传来的人声。
时间差不多了。
他迅速返回柱子后面。沈瞳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偶。
“走这边。”苏诚拉起她。她的手指冰凉。
再次穿过那条充满霉味的维修通道楼梯,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喧嚣的人声和更明亮的光线瞬间涌入。
这是一个老旧的、设施陈旧的站台。惨白的灯光照亮了剥落的墙皮和蒙尘的广告牌。虽然时间尚早,但站台上已经稀稀拉拉站了一些人。穿着褪色工装、满脸疲惫的工人;背着厚重书包、哈欠连天的学生;拎着廉价公文包、神色麻木的上班族……空气里混合着隔夜的汗味、廉价早餐的油腻气息和地铁特有的铁锈味。所有人都低着头,或者目光放空地看着隧道深处,等待着那趟能将自己送往重复生活的列车。没有人交谈,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和鞋子摩擦地面的窸窣声。一种巨大的、灰色的疲惫感笼罩着整个空间。
苏诚拉着沈瞳,迅速融入站台边缘的阴影里,尽量远离人群。他感到沈瞳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面对庞大信息流的过载。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站台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工人粗糙开裂的手指,学生书包上磨损的挂饰,上班族领口洗得发白的痕迹,广告牌上被涂鸦覆盖的残缺笑脸……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不带任何评判的观察,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扫描仪,试图解析这个完全陌生的群体生态。
就在这时,苏诚的目光无意间掠过站台对面。隔着两条铁轨和中间的空隙,对面的站台同样亮着灯,人也更少一些。一个身影瞬间攫住了他的视线。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连帽衫的女孩,背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包,独自站在对面站台的边缘,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的侧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年轻,甚至有些稚气未脱,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与年龄不符的阴霾和疲惫。一种深切的孤独感几乎要从她单薄的背影里溢出来。
苏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呼吸骤然停止。
小雅!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洪水般汹涌而至。同样的地铁站,同样的凌晨时分,同样孤独而疲惫的身影!那个画面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尘封的、从未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