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国城外三十里,官道岔口。
此地已远离城郭喧嚣,官道被年复一年的车辙压出两道深沟,中间是野草蔓生的脊背。岔路一条向西北,隐入连绵荒山,一条向东北,通往更远的边镇。日头西斜,将路旁几株歪脖子老槐的影子拉得细长狰狞,如同趴伏在地的鬼爪。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马粪和远处荒山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腐烂草木气息。
一辆装饰颇为考究的青篷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老槐稀疏的树荫下,两匹拉车的健马毛色油亮,显是精心喂养,此刻却显得有些焦躁。它们不安地打着响鼻,硕大的鼻孔喷出白气,蹄铁刨着干燥的浮土,扬起一小片呛人的烟尘。车辕上坐着一个精瘦的灰衣车夫,头戴宽檐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抱着马鞭,身体随着马匹轻微的骚动而微微晃动,似在假寐,又似一块没有生气的石头。
马车旁,两道身影在斜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当先一人,锦衣华服,腰缠镶玉蹀躞带,正是酆府大公子酆振远。然而此刻,他脸上全无平日在仙界呼风唤雨时的浮华傲气,反而眉头紧锁,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在他眉宇间翻腾,混合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毫无头绪的狂躁。他右手紧握,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掌心死死攥着一枚鸽卵大小、温润洁白的玉符——血脉感应符。
玉符表面,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柔和白光。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一个迷路者手中的罗盘指针,微微震颤着,固执地指向西北方向——那片炊烟稀疏、荒凉贫瘠的山野深处,元家村所在的位置。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酆振远猛地将玉符举到眼前,又烦躁地放下,喉间压抑着低沉的咆哮,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迁怒,“循着这破玩意儿找了整整三天!钻山沟,喝冷风,啃干粮!结果呢?范围是越缩越小了,可到了这鬼地方,它就只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抖!抖!抖!连个狗屁的准确位置都定不下来!”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身侧半步之后的老者,语气冰冷刺骨:“郝神医!你这法子到底灵是不灵?该不会是拿本公子当猴耍,消遣着玩吧?”
站在酆振远身侧的,是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藏青布袍的老者。老者身形瘦高,如一支风干的劲竹,背上负着一个磨得油光发亮、藤条编织的古朴药箱。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却并不显得衰败,三缕花白长须垂于胸前,随风轻拂,配上那双温和内敛、仿佛能洞悉病苦的眼睛,端的是仙风道骨,令人见之便心生信赖。他便是楮国境内,乃至周边数国都声名赫赫、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誉的神医,郝济世。
面对酆振远毫不客气的质疑与迁怒,郝济世脸上依旧挂着那惯有的、如春风化雨般令人如沐春风的谦和微笑。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温润平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大公子息怒,切莫焦躁伤了肝气。这血脉感应之术,本就玄奥非常,乃是以至亲精血为引,沟通天地间最微妙的血脉联系。寻常凡俗之人用之,尚且有迹可循,可二公子…”他顿了顿,抬眼望向西北方那片苍茫山影,目光深邃,“二公子乃仙家贵胄,一身清气早已超凡脱俗,其气机运转、生命律动,皆与这凡尘浊世格格不入,迥异非常。这等存在,其气息本就如同云中神龙,首尾难见。血脉感应符能将其大致方位引至这方圆十数里内,已是神异。”
他捋了捋胸前长须,动作舒缓自然,继续娓娓道来:“再者,此地虽看似僻静荒凉,然山野之中,草木自有其精魄吐纳,地脉有其灵气流转,甚至…一些经年不散、盘踞不去的阴煞怨戾之气,皆如水中暗流,无形无质,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扰动天地气机。这些驳杂气息,于凡人而言或许无感,但对于二公子这般存在留下的微弱痕迹,以及这枚感应仙符的捕捉,便如同在清澈溪流中投入泥沙,难免会生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涟漪与偏移。此非老朽之法不灵,实乃天地造化,此术亦有其力所不及之极限也。”他话语谦逊,条理清晰,将酆振远的怒火不着痕迹地引向了客观环境的“干扰”。
说话间,郝济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酆振远手中那枚温润玉符,眼底深处,一丝极其隐晦、如同深潭底部掠过的幽光一闪而逝。那光芒冰冷、贪婪,带着一种洞悉珍宝的狂热,与他慈和的外表形成诡异反差。他随即垂下眼帘,掩去所有异样,从随身的藤编药箱一个极其隐蔽、内衬黑色丝绒的夹层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黝黑的罗盘。材质非金非木,触手冰凉沉重,仿佛能吸收光线,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哑光。罗盘表面并非寻常的八卦方位,而是密密麻麻、细如蚊蚋般镌刻着无数扭曲、诡异、透着不祥气息的符文。这些符文如同活物的血管,在黝黑的盘面上微微凸起,隐隐有暗红色的流光在其中极其缓慢地流淌。罗盘正中心,镶嵌着一枚针尖大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微弱血光的暗红色晶石。那光芒虽弱,却凝练如实质,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与邪异。
“引灵盘?”酆振远看着这古怪的罗盘,眉头微挑,眼中戾气稍退,被一丝好奇取代。
“正是。”郝济世双手平托罗盘,神色肃穆,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此乃老朽祖传之物,辅以秘法,或可助血脉感应符一臂之力,拨开些许迷雾。”他不再多言,双目微阖,口中开始念念有词。那声音低沉含混,音节古怪拗口,如同梦魇中的呓语,又似来自九幽的古老咒言,带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韵律。
随着他低沉咒语的持续,黝黑的引灵盘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盘面上那些扭曲的诡异符文,如同冬眠苏醒的毒虫,开始极其缓慢地蠕动、游移起来!符文之间流淌的暗红光芒也随之加速,如同血管中奔涌的污血!而盘心那枚针尖大小的暗红血晶,更是骤然亮起!如同一点被点燃的、来自地狱深处的火星!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直刺耳膜的震鸣从罗盘上传出!
一道凝练如发丝、殷红如血的细线,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猛地从血晶中激射而出!它并非直射,而是如同毒蛇探信般,颤巍巍地、带着一种诡异的灵性,延伸向空中!所指方向,赫然与酆振远手中玉符那微弱的白光指向——分毫不差!直指西北!
更奇异的是,当这血色细线出现的刹那,酆振远手中那枚原本只是微弱震颤的白光玉符,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其散发出的柔和白光猛地一盛!光芒虽依旧不算强烈,但那份指向性却陡然变得清晰、坚定!白光与血线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共同指向西北方那片被夕阳染成暗红血色的山峦!
酆振远见状,紧锁了整整三天的眉头终于猛地舒展开来,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急切与狂喜的精光:“好!好!郝神医果然好手段!有此灵引,看那酆兴华还能躲到哪里去!”他心中郁积的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即将找到目标、完成父亲严令的兴奋,以及对那“不成器”弟弟下落的掌控欲,“快!上车!趁着天光未尽,务必给我找到他!老吴!走!”
“大公子请。”郝济世脸上谦卑的笑容不变,动作麻利地收起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引灵盘,小心放回药箱深处。待酆振远带着一阵风钻入青篷马车,他才微微侧身,动作轻巧地坐上车辕另一侧,紧挨着那如同石雕般的斗笠车夫。他压低声音,对着车夫道,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老吴,西北方向,循着那道灵引走,稳当些。”
斗笠车夫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摩擦。他始终未曾抬起过帽檐,也未曾看过郝济世一眼。只是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那黝黑粗糙、仿佛饱经风霜的马鞭鞭梢,在空中划过一道近乎无声的轨迹,随即猛地一弹!
啪!
一声清脆、短促、如同裂帛般的炸响,陡然撕裂了官道黄昏的沉闷!
两匹本就有些不安的健马如同被针扎了屁股,同时发出一声惊惧的嘶鸣,前蹄猛地扬起,随即重重落下,拉着沉重的青篷马车,碾过官道上厚厚的浮尘,卷起一道滚滚的黄龙,向着西北方那片炊烟稀薄、暮色渐沉的山野村落,疾驰而去。
车轮辘辘,单调而沉闷地敲打着地面,在寂静的荒野中传出老远。车后扬起的尘土,如同一条黄色的巨蟒,在夕阳下扭曲、蔓延。
郝济世坐在颠簸的车辕上,身体随着马车的晃动微微起伏。他微眯着眼,花白的长须在晚风中轻轻飘动,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仿佛在闭目养神的神医模样。然而,在他宽大的藏青布袍袖口之内,那双枯瘦如鸡爪、布满老人斑的手,却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他的左手手指,正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极其用力地摩挲着膝上药箱那光滑坚韧的藤条表面。指腹与藤条摩擦,发出极其细微、几乎被车轮声完全淹没的“沙…沙…”声。这声音单调重复,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焦灼。
没有人看见,在他低垂的眼睑下,在那双被世人称颂为“慈和仁心”的老眼深处,正悄然翻涌着与“神医”名号截然相反的、冰冷刺骨的幽光。那幽光深处,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一丝即将得逞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残忍兴奋。
西北。
那个叫石头的小娃娃…
还有那块…能让魔尊陛下赐下的“蚀魔真瞳”都隐隐悸动、散发出连他都感到心悸的古老气息的奇玉…
应该就在那里了吧?
郝济世的嘴角,在颠簸车辕投下的、不断晃动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僵硬、如同石刻般的弧度。这弧度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却比这荒野的暮色更加阴寒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