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梅重新踏入BJ,润玉庄园那冰冷的大门时,感觉像从一个活生生的、充满色彩的梦境,坠入了一座精美的黑白坟墓。森林里阳光的味道,溪水的触感,以及欧阳长文怀抱的温度,还残留在她的皮肤和记忆里。而眼前的一切——光洁如镜的地板,恒温的空气,以及智能管家柔和的电子问候声——都显得如此虚假和荒谬。
她的背包里,藏着那张通往未来的加拿大地图,像一颗滚烫的心脏,是她对抗这座冰冷世界的秘密武器。
白鸽端着一杯温水迎了上来,姿态一如既往地无可挑剔。
“夫人,您回来了。”她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但那双总是精准而冷静的眼睛,此刻却像最高精度的扫描仪,在江梅身上细细地过了一遍。
“山里的空气很好。”江梅淡淡地回应,接过水杯,避免与她对视。
“是的,”白鸽的视线落在江梅的鞋边,那里有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已经干涸的黄泥印记,“看您的气色,就知道您这次静修效果很好。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像是被什么洗涤过一样。”
她特意加重了“洗涤”两个字,语带双关。
江梅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白鸽的观察力远超常人。她不仅是文刀流的助理,更是这座庄园里最精密、最人性化的监控探头。
“是吗,”江梅不动声色地走向楼梯,“也许是佛光普照吧。”
她走上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白鸽那道锐利的目光,像一根无形的线,一直紧紧地跟随着她的背影。
进入卧室,江梅立刻反锁了门。她从背包里拿出那张地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展开。那片遥远的、绿色的土地,是她的诺亚方舟。她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地图上的湖泊与森林,仿佛能感受到那里的自由。她知道,从今往后,她活在BJ,润玉庄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奔赴那个约定。
当晚,文刀流罕见地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而是在主卧的休息区等她。
“你的‘静修’结束了。”他开口,语气里没有关心,只有一种审视项目进度的不耐。“那么,关于‘阿波罗’的最终确认协议,你现在可以签了?”
他将一份数据平板递过来,上面是需要她进行虹膜和指纹授权的界面。
江梅看着他,第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顺从和躲闪,而是一种他读不懂的、平静的疏离。
“文刀流,”她说,“我不会签的。”
“什么?”文刀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显然没料到一次“静修”会换来如此直接的忤逆。
“我不想用那种方式要一个孩子。我不想我的孩子,是一件被设计出来的产品。”
“你又在说这些毫无逻辑的情感废话!”文刀流的耐心耗尽,声音冷了下来,“江梅,我提醒你,作为我的妻子,你有义务为这个家族的延续提供最优方案。你的身体,你的基因,都是这项方案里最重要的资产!”
“我的身体,只属于我自己。”江梅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文刀流死死地盯着她,像在看一个彻底失控的程序。他眼中闪过暴怒,但很快又被一种冰冷的、理性的算计所取代。他没有再逼迫她,只是收回了平板,冷笑一声。
“很好。看来,我需要重新评估‘载体’的情绪稳定性对项目构成的风险了。”
他转身离开卧室,出门前,对守在门口的白鸽说:“看好她。她最近的一切行踪、通讯、健康数据,我需要一份二十四小时的动态报告。”
“是,文总。”白鸽微微躬身,目光却透过门缝,落在了室内江梅那倔强的背影上。那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明的情绪,既有作为下属的忠诚,又有一种属于女人的、复杂的嫉妒。
从那天起,庄园的控制氛围变得前所未有的浓厚。
江梅发现,无论她走到哪里,总能“偶遇”正在修剪花草或调试设备的仆人。她手腕终端上的健康监测系统,更新频率从每天一次变成每小时一次。甚至她看的电子书、听的音乐,都会被智能管家以“为您优化精神健康”为名,生成一份偏好分析报告,发送给白鸽。
她成了一个被透明玻璃罩住的蝴蝶标本,一举一动都被记录和分析。
而白鸽,就是那个最尽职的观察者。她不再用言语试探,而是用一种无声的、无处不在的在场,来提醒江梅,她正活在一张天罗地网之中。
一天下午,江梅坐在花园的秋千上,假装看书。白鸽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来。
“夫人,这是从新西兰空运来的奇异莓,文总特意为您订的,富含肌醇,可以稳定情绪。”
江梅没有碰那些水果。她的目光越过白鸽,望向庄园边界那片熟悉的树林。
白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微笑着说:“工地的进度很快,下个月就要开始内部装修了。到时候,那边的工棚都会拆掉,工人们也会遣散。听说,大部分人都会被派去更远的西部开发区。”
江-梅的心猛地一紧。
“是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是啊,”白鸽的笑容无懈可击,“我前两天去工地送文件,还看到了那个……上次文总很‘欣赏’的,会拉大提琴的男人。他好像叫……欧阳长文?”
白鸽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轻柔,像在谈论一件有趣的旧闻。但江梅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的光芒。
“他一个人坐在工棚门口,对着一把破旧的大提琴发呆,看起来……很孤独。”白鸽拿起一颗奇异莓,用银签扎着,递到自己嘴边,却没有吃,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像他那样的人,大概也只能配得上那样的生活了。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会看得上他。”
江梅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白鸽的每一句话,都像包裹着糖衣的毒针,精准地刺向她的要害。她是在警告她,也是在炫耀她所掌握的信息。
白鸽看着江梅瞬间苍白的脸色,满意地笑了笑,将那颗奇异莓放回盘中。
“夫人,您脸色不太好,需要为您接通家庭医生的AI问诊吗?”
“不用了。”江梅站起身,“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她快步走回主楼,身后,白鸽的目光像淬了毒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她。
夜里,江梅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那只美丽的蓝喉歌鸲,被困在了一个玻璃罩里,无论它如何鸣叫、如何冲撞,都无法飞出。而玻璃罩外,白鸽正微笑着,用一块丝绸手帕,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罩壁,让它变得更加透明,更加坚固。
她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她知道,她和欧阳长文的爱情,已经暴露在了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之下。那张通往加拿大的地图,那片自由的森林,仿佛正在被这庄园里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一点点地吞噬。
她必须尽快行动,在罗网彻底收紧之前。
近乎本能的,江梅开始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起初,她以为是连日来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生理紊乱。但那种从胃里翻涌上来的、对食物气味的厌恶感,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忽视。尤其是在清晨,当智能营养配送系统将文刀流为她定制的、富含各种微量元素的营养液送到床头时,那股精准配比的、毫无生气的味道,让她几欲作呕。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划破了她脑中的阴霾。
一个夹杂着恐惧与狂喜的、不可思议的猜想。
她必须证实它。
在BJ,润玉庄园,任何未经授权的外部物品都无法进入。她不可能得到一根最普通的验孕棒。唯一的途径,就是使用那套遍布庄园的、与AI‘华佗’联网的家庭健康监测系统。每一次使用,数据都会被即时上传、分析、备份。
这是一个陷阱,也可能是她唯一的生路。
那天下午,她以身体不适为由,启动了卧室里的深度体检仪。冰冷的机械臂伸出,抽取了她的血液样本,扫描了她的身体。她躺在检测床上,心脏狂跳,祈祷自己能赶在白鸽和文刀流发现之前,删除那条可能存在的、致命的数据。
几分钟后,结果出现在她手腕终端的私密界面上。
【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水平:128 mIU/mL。】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像一行烙印:【临床诊断:早期妊娠。孕周约5周。】
怀孕了。
江梅的指尖都在颤抖。她没有感到惊慌,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平静和力量,瞬间充满了她几近枯竭的身体。这个孩子,不是“阿波罗”计划里的S级种子,不是数据推演出的完美产品。他(或她)是山野间那场酣畅淋漓的野合的结晶,是她与欧阳长文爱情的见证,是一个在被阉割的世界里,野蛮生长的、真实的生命。
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反抗这座冰冷监狱的,最有力的武器。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按下“删除本地及云端记录”的选项,屏幕却突然闪烁了一下,变成灰色。
一行红字弹出:【您的数据已被管理员锁定,权限不足,无法操作。】
与此同时,在庄园另一端的主控室里,白鸽正端着一杯咖啡,眼神平静地看着自己面前巨大的监控光幕。光幕上,代表江梅生命体征的几十条数据流平稳地波动着。突然,其中一条代表激素水平的数据线猛地向上跳跃,触发了一个红色的预警弹窗。
白鸽放下咖啡杯,脸上那职业化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她从容地点开弹窗,那份刚刚生成的、还带着系统温度的妊娠报告,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她的目光在“孕周约5-周”那行字上停留了整整十秒。她甚至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那正是江梅从山中“静修”回来的日子。
她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添加任何个人情绪的评论,只是将这份报告加上一个最高优先级的标签,直接发送到了文刀流的终端上。邮件标题只有五个字:【夫人,数据异常。】
彼时,文刀流正在他的全息会议室里,对着几个跨国投资人,意气风发地描绘着他那座“新城”的未来。终端的震动让他微微蹙眉,当他看到邮件标题时,他向投资人优雅地致歉,暂时关闭了全息影像。
他点开了那份报告。
时间仿佛静止了。文刀流脸上的自信和傲慢,一寸寸地凝固,然后碎裂,最后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暴怒。他没有像普通男人那样暴跳如雷,他的愤怒,是一种更可怕的、绝对理性的残忍。
他没有去质问江梅,甚至没有离开书房。他只是平静地打开了另一个程序,一个深藏在润玉庄园智能安防系统最底层的、名为“婚姻惩罚系统”的模块。这是他婚前就设计好的,一个用于应对“资产”失控的终极预案。
屏幕上跳出庄园的立体结构图。他用指尖,将代表江梅活动范围的主卧、衣帽间、浴室和阳台,全部框选起来。
然后,他激活了一个选项——【电极警报】。
江梅还沉浸在成为母亲的巨大冲击和数据被锁定的惊恐之中。她必须马上离开,她必须去见欧阳长文,告诉他这个消息。她换上鞋,走到卧室门口,像过去无数次一样,伸手去握那冰冷的黄铜门把手。
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强烈的电流,猛地从门把手窜出,狠狠地刺入她的神经。
“啊!”她触电般地缩回手,手心传来一阵焦灼的刺痛。
她不是被电伤了,而是被“惩罚”了。这股电流被AI精准地控制着,只为了传递最强烈的痛楚和警告,却不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她惊恐地后退一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时,天花板上传来智能管家那毫无感情的、柔和的电子音:
“警报。婚姻协议B条款已激活。为确保您的身心健康,您的活动范围将暂时受限。请保持冷静。”
江梅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冲到落地窗前,发现那厚重的防弹玻璃已经变成了不透明的磨砂状态。她试着去打开阳台的门,同样的一股电流,让她再次惨叫着缩回手。
她被囚禁了。
不是比喻,而是物理意义上的、彻底的囚禁。
她终于明白,那个关于蓝喉歌鸲的噩梦,已经成了现实。那只看不见的玻璃罩,此刻通上了高压电,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牢牢地、严丝合缝地锁死在了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而笼子外,是她丈夫那双冰冷的、玻璃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