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
只隔着一堵墙,苏文越那边的狂怒,在这里被一层死寂吞噬。
暮色沉沉。
苏文良慢条斯理地温着一壶酒,姿态闲适。
仿佛刚从风月场归来。
苏清扬端坐一旁。
指尖捏着冰冷的茶盏,一口未饮。
她的目光,落在斜对面那个仿佛没长骨头的青年身上。
苏晚星,苏文良的独子。
他懒洋洋地靠着一棵桂花树,捧着一卷诗集。
对周遭暗流涌动的气压,恍若未觉。
“晚星。”
苏清扬终于开口。
声音像一颗石子,砸破了虚假的宁静。
苏晚星慢吞吞抬起眼皮。
脸上挂着几分真切的不解。
“姑母有事?”
“今日之事,你也知道了。”
苏清扬放下茶盏,目光如尺,一寸寸丈量着他。
“祖父的决定,你当真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苏晚星打了个哈欠。
慢悠悠将诗集翻过一页。
“想法?”
他笑了笑,笑容像极了他的父亲,带着漫不经心的轻佻。
“我的想法是,祖父的眼光果然毒辣。”
“那位望舒妹妹,是个妙人。”
“若是早生几年,定是京城话本子里求都求不来的第一主角。”
“你!”
苏清扬被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得心口一滞。
“噗。”
一直沉默温酒的苏文良,低低笑出声。
他提起温好的酒壶,给自己斟满,又给苏清扬添上。
“大姐,何必问他。”
“他那颗脑袋里,除了风花雪月,就是哪家的酒更好喝,哪家的戏文更有趣。”
苏文良将酒杯推到苏清扬面前。
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里面的光,却冷得像深冬的冰。
“指望他去争那个位置,还不如指望我明天就能写出一篇传世文章,名垂青史。”
苏晚星听着父亲的嘲讽,竟也不恼。
他合上诗集,慢悠悠站起身。
“父亲说的是。”
“权势谋算,哪有赏花喝酒来得自在。”
他走到石桌旁,毫不客气地端起苏文良的酒杯,一饮而尽。
随即咂了咂嘴。
“可惜,酒差了点意思。”
苏清扬看着这对父子一唱一和,心头火气升腾,却又无处发泄。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刀,直直看向苏文良。
“三弟,你我便不打哑谜了。”
“我刚得到消息。”
“二哥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青石镇接人了。”
苏文良端着酒杯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哦?动作倒是快。”
他轻笑一声,笑意却半分未抵达眼底。
“一个十四岁的解元,确实够分量。”
“二哥这是被逼急了,连这枚在外面藏了十几年的棋子,都舍得拿出来了。”
一直装作事不关己的苏晚星,在听到“十四岁的解元”这五个字时,眼神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苏清扬发出一声冷哼,端起酒杯,将那杯冷酒一饮而尽。
“何止是分量够。”
“一个养在外面,聪慧过人,又对苏家充满无穷渴望的私生子……”
“比起一个被彻底养废了的嫡子,二哥心里那杆秤,怕是早就偏了。”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
声音压得极低。
“只是,你当真觉得,祖父没有料到这一步?”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晚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苏文良脸上那点虚假的笑容,终于一点点敛去。
他死死盯着杯中浑浊晃动的酒液。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浮现出深不见底的凝重。
“父亲……”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苏清扬,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老人家,到底想做什么?”
苏清扬的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轻轻敲击着。
叩。
叩。
叩。
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
“祖父将这两个人推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抬起眼,目光在苏文良和苏晚星脸上一一扫过。
“是想为即将归家的子衿,提前培养好两个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让他们斗,让他们争,让他们在血与火中磨砺成最锋利的刀,然后忠心耿耿地辅佐苏家未来的继承人?”
这个猜测,听起来无比合情合理。
也最像是苏临渊会做出的布局。
可苏文良却摇了摇头。
他仰起头,又凶狠地灌下一杯酒。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大姐,你把父亲想得太仁慈了。”
“什么左膀右臂?”
“你见过哪家的主人,会让自己的两条狗,在真正的主人回来之前,就磨好獠牙,甚至尝过血腥?”
他的比喻粗俗不堪,却又一针见血。
苏清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一直沉默的苏晚星,忽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懒散的调子。
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刺破了这层最后的温情脉脉。
“又或者,祖父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培养。”
父女二人的目光,同时转向他。
苏晚星倚着桌沿,看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语气幽幽。
“而是想让这几只被放进笼子里的狼,在苏子衿回来之前,先杀个你死我活。”
“活下来的那个,最凶,最狠,也最懂得摇尾乞怜。”
“至于死了的……”
他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个无所谓的,近乎残忍的笑。
“不过是些没用的废物罢了,死了,也就死了。”
死寂。
苏文良院中的空气,仿佛比苏家任何一个角落都要冰冷。
苏清扬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不觉地死死攥紧,指节发白。
苏文良握着酒杯,许久,许久,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哑的,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凉的笑。
“说得好。”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复杂。
“这,才是我苏家的子孙该有的样子。”
他站起身,将壶里剩下的酒全部倒进杯中。
酒液满溢,顺着他的手腕流下。
“所以,大姐。”
他看向苏清扬,眼中再无半分玩笑,只剩下看透一切的冷漠。
“别再打晚星的主意了。”
“这趟浑水,我们不趟。”
“就让他们斗去吧。”
“斗得越狠越好,死得越多越妙。”
他举起酒杯,对着沉沉的夜色,遥遥一敬。
然后一饮而尽,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