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几个,谁得闲,领去教导一番?”
苏临渊一句话,轻飘飘的,落在厅中,却重逾千斤。
厅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苏令仪,此刻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用指甲刮着茶盏上的釉色,仿佛上面有什么稀世纹样,对父亲的话闻所未闻。
教导秦望舒?她没当场拂袖而去,已经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了。
大姑母苏清扬则是露出一个得体的,却疏离的微笑。
“父亲,女儿家中事务繁忙,实在分身乏术。”
“何况望舒这孩子聪慧,寻常的女先生怕是入不了她的眼,此事,还需您亲自费心定夺。”
三言两语,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苏文越和苏文良二人身上。
苏文良“哈”的一声笑出来,将玉佩在指尖转了个圈,挂回腰间,两手一摊,是那副万事不沾身的浪荡模样。
“父亲,您可千万别瞧我。”
“我若去教,不出三日,怕是就要把咱家这位小侄女带去听雨楼喝花酒,顺便评点一下京中哪家的话本子更有趣了。”
他说的绘声绘色,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番景象。
“我苏家出一个风流御史就够了,可万万不敢再教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女纨绔来。”
他一番插科打诨,成功将自己择了出去。
于是,所有的压力,尽数压在了苏文越的身上。
作为吏部侍郎,苏家二房的脸面,于情于理,他都该站出来。
苏文越的脸色僵硬了一瞬。
让他去教导这个刚刚才让他颜面扫地的侄女?
他心中的抵触几乎要溢出来。
可在父亲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注视下,拒绝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清了清嗓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勉强挤出一个温和得近乎虚伪的表情。
“父亲说的是,望舒确实到了该系统读书的年纪。”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扫过秦望舒,眼神中是标准的,无可挑剔的长辈式关怀。
“只是我近来部务繁忙,实在抽不出整块的时间亲自教导。”
“不过,府里的族学倒是现成的去处。族学里的先生,也都是从京中请来的宿儒,学问人品都是上佳。”
“让望舒跟着族中子弟一同去听学,既能读书明理,也能与兄弟姐妹们多亲近亲近,岂不两全其美?“
这话说的,堪称滴水不漏。
既回应了苏临渊的提议,也给出了一个最稳妥,最不会出错,也最能将秦望舒这个“麻烦”推得远远的安排。
秦望舒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这一切,心里一片了然。
这些人,没有一个愿意接手她。
她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不祥的异类。
苏临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既如此……”他拖长了声音。
他缓缓拖长了声音,听不出喜怒。
苏文越刚要暗自松一口气,以为此事就此揭过。
下一瞬,苏临渊的话,却如九天惊雷,轰然炸响!
“族学那边,你去听听也好。”
“但族学教的,都是些死规矩,死道理。”
“况且,舒儿你的功课,已经落后了太多。”
苏临渊转过头,目光如炬,牢牢锁定在秦望舒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审视,还带着一丝考量。
“霁月阁东侧的暖阁,还空着。”
“从明日起,你搬过来。”
“你的书,我亲自来教。”
一言既出,如平地惊雷。
整个霁月阁,静得可怕。
“哐当!”
一声脆响,是苏令仪失手打翻了茶盏,茶水溅在她华贵的石榴裙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主位上的父亲,美艳的脸上血色尽褪。
“父亲,这……这不合规矩……”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苏临渊一道眼神钉在了原地,后面的话尽数堵死在喉咙里。
苏文越脸上那副温文儒雅的表情,那张号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此刻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连一直看戏的苏文良,脸上的轻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握着玉佩的手停在半空,桃花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而那座冰山般的四叔苏文远,一直低垂的眼帘终于彻底掀开!
他深潭般的眸中,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如两道出鞘的利剑,直直射向秦望舒!
霁月阁。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苏家的心脏,是苏临渊处理公务,会见心腹的地方,是权力的象征。
别说是孙辈,就连他们这些做儿女的,若无传召,都不得随意踏入。
现在,父亲却要将秦望舒这个毫无血缘的养孙女,安置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亲自教导?
这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已经不仅仅是宠爱了。
整个苏家,只有未来的继承人,才有资格得到家主如此的栽培与看重!
苏临渊这是在向整个苏家,乃至向整个京城宣告——
秦望舒,是他苏临渊亲自选定的,未来的执棋人之一!
所有的目光,嫉妒的,愤恨的,惊疑的,不解的,全部化作利刃,齐齐射向那个站在厅堂中央,身形纤细的少女。
秦望舒迎着那惊涛骇浪般的视线,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变得冰冷,随即又沸腾起来。
她心中一片雪亮。
祖父这是将她架在了火上。
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将她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是考验,是磨砺,更是将她彻底与苏家未来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前路是刀山火海,亦或是九天坦途,都只能走下去了。
她只是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对着主位上的老人,深深地,敛衽一礼。
姿态恭敬,声音平静。
“望舒,遵祖父命。”
她这副理所应当的姿态,比苏临渊的决定本身,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苏家众人的脸上!
苏令仪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软肉里。
苏清扬得体的微笑,也终于有了一丝僵硬。
苏文良收起了所有玩笑的神态,深深地看着秦望舒,那眼神,复杂难明。
终于,有人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父亲!”
是苏文越。
他站了起来,脸上勉强维持的温和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不解与强烈反对的凝重。
“父亲,此事……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