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老人有些苦涩的话语,慧曦的心在胸腔中稍重地一跳,从气管的最深处堵上一股子闷痛的感觉,这是他们相遇后图图苏石第一次明显地情绪波动,却只是他在诉求不愿自身竟成了这颗人类终究生而所立之星球上的躲藏者。
但很快图图苏石摆了摆手:“抱歉,我失态了。”
他的面色重新变得柔和,只是一些追忆的情绪让他稍昂着头,他看向慧曦的目光在新维中物像边角偏移失色的光影下显得有些浑浊:“我先前知道,有几位老友随着星堂一起离开了,小慧曦,人的缘与交结的确值得珍视,就算活到我这个年纪,熬走了一个又一个曾在记忆中深刻的家伙,也还是不能无感于无奈的决别。”
“为了童谣守护人的身份我早就与他们没了接触,但一些念头还是如此鲜活,我像是能想到他们做下选择时的愧疚,与最后向我交托的信任。”
“只是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在可见的未来我必定不会是陪你走到终点的同伴,甚至一宁也会无言消失在某个时刻,但定会有其他的星火再汇聚到你的身畔,或许他们中也会再有不知时节的离别,或许有一刻你就成了唯一的引领者,走到最后吧!我想到了那时…你就像与神初降时一样,就像新的,新的【星堂之主】。”
他的话音落定,慧曦只是无言地摇了摇头,图图苏石从他眼里水汪汪的诚挚看出这并不是完全的否定或拒绝,他想他只心说他并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心碎的模样。
“那会很难哦。”
图图苏石温和的笑笑,抬高右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嗯!”
这次他重重点了点头,图图苏石收回右手,在满意颌首的同时唤起的新维在二人面前褪色晕染后渐渐淡去。
图图一宁正在一旁的靠背椅上安静坐着,小口嚼着橡皮糖,她面前包装里本来平均的五个颜色里有一种正在持续减少,看起来那是她喜欢的口味。
她对自家爷爷的能力表现十分熟悉,这时从微妙的差异中看出二人已经回到了现实。
图图苏石拿过一枚盏盖将茶盏盖好,边起身边说:“一宁,你作为密室学徒的最后一个任务也已经来了。”
“数月前在我们的线索支持下晚刻市的执律人抓住了两名食口成员,预服下的解幻药剂带来的窗口期就是这两日,他们需要来自密室的专业人士提供进一步的审讯辅助。”
“窗口期不能错过,因为时间未必不站在他们一边,我们应当尽力抓住他们的每一条尾巴。”
“密室的人手紧张,在早前接下任务时未曾考虑过这一桩桩扑面而来的事件消息,现在进行人员的改换就意味着放弃这个窗口期。”
慧曦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担心的看向正安静倾听的图图一宁,她小小的身体挺直坚定,而图图苏石也并未止话:“所以我还是决定让你在一定的隐藏与伪装后直接出发,虽然在愿望匀和的意外后这等于对天衡院直接明牌,但也表明了我们的态度,我们尽力而为,这之外他们想知道的,我们都让他们知道罢,所有人都要做出选择,只是这次还是再由我们先交出一颗人心,天理密室…反而是在这事件之后,将有了走到台前的资利。”
“我知道你已经熟练掌握药剂的调配方法,但这还是你第一次临场实际操作,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三份备料,这将使他们从便于躲藏沉溺的虚假幻象中醒来,回到这个他们加诸苦难的现实,再由现实将厄难还诸他们。”
“在任务完成后你将直接对接密室在辰沙范围内的新负责人,她给出的代号叫做「龙蛇」,我对这个代号也不曾熟悉,但在这个时间点走马上任,她一定是一位经验老练的女士,这之后她应当会与你们尽快磨合,将会是你们很长一段时间里全心交付信任的同伴。”
图图一宁还是有一些紧张能被发现,但她很快舒缓着呼吸适应了这个消息,图图苏石看在眼中,起身朝下沉的餐厅间走去,边走边说:“你们两个跟我来。”
他沿地毯走到末尾,已经完全藏进了屋外透过窗户也看不到的屋内深处,这里有一扇通往厨房的门扉,图图苏石轻轻将它推开,招呼着两小只一同入内。
厨房内大体是辰沙范围内主流的布局,现在不沾油烟的百叶窗只留出极小的缝隙,从中漏过的光芒也足够照亮这个稍有狭窄的空间,唯一显得有些奇怪的是一个灰青色木头所制的方框储藏柜。
图图苏石摩挲着这储藏柜的把手,不知流转过了哪段记忆,在安静地数息过后才轻轻将它拉开。
它看上去已经发生朽裂,由块块精心修整的木板在转折处经过榫卯拼接后所组成,这些结构历经了无数次的胀缩变化,这时在开合时不停发出形变后留下的嘎吱声,慧曦看到柜内的漆黑中翻滚着灰雾,再涌出欲要择人而噬的怪异光芒,它攀上图图苏石指尖,直到吞噬了整个手臂,图图苏石感受着这一切,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直到他被拉住的那部分手臂皮肤变得无血般苍白,一个反照着自身与图图苏石所在环境的梳妆台在灰雾退去时应召而来。
他们远望去梳妆台在柜体中显得极小,但失焦的余光又察觉它已然在近前。
“操丝镜台,记载中来源于星堂之主在尘世时直接的析出,它的能力需要以交换来实现,第一次时它的付出最为慷慨,而使用者的代价同样最大,这之后只像维系关系的往来,使用它的负面效果明码标价,但总是索取更多,一次比一次更接近你的底线,效果却逐渐变得普通,我已经使用过它一次,而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还拿得上桌的筹码。”
“付出代价物,它能实现一些包裹与伪装,我们将它的核心能力定性在‘精准拟态’与‘替代’,它能完美复现针对一个形象的需求,创制出对目标所缺乏者的补偿,也可以以使用者的目的为本,以思维插入的方式对目标施加直接的控制,或是直接创建一个存在思想的标的,由标的衍生的‘丝线’直接接入目标,但这个标的不是真实的生智,将会以任何被接受或不被接受的手段达成目的。”
“二者同时作用,就会在受用者身上实现一定程度的控制效果,被它控制的对象将能实现极细密尺度下的精准,但偏离预定目标的动作或行为将被直接修正,就像一个无比精密但无从自主的傀儡。”
“代价物仅限于你被镜子所照到时持有的一切,低价值的包含衣物或货币在内的携带物,但对它真正有价值主要受索取的,还是器官、肢体,枝羽、灵知、某段记忆,甚至那唯一的灵魂。”
图图苏石在介绍它的效用时没有什么情绪,他只确保自家两名未来的使用人准确的了解这件祭物的具体信息。
“接下来由我与它决定交易详情,你们稍后只要作为受益人进入它的反射范围接受效果最后的实现。”
他没有留给两小只说话的时间,而是沉默着往柜体更深处探进了手臂,图图苏石闭上了眼,不知哪里来的灰雾翻涌不停,直欲将来者吞干抹尽,慧曦看到图图苏石唇部开始嗫嚅着却不是翡提亚语言的口型,他的表情时而变换,像是在进行激烈的交流,然后有一瞬,图图苏石在感知中变得就像空壳。
他趔趄着抽手后退,直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才缓过神来,他耗费了数秒来稳定呼吸,然后有些困难地开口:“一宁先过去。”
“爷爷!”
“苏石先生。”
图图一宁在老者摔倒时就一声惊呼,比慧曦更快地忙先将老者扶起,在慧曦接手后她的右手只回到胸前,已经紧紧攥着,成了拳头。
图图苏石摇了摇头,用眼神安抚图图一宁的慌乱,说:“我没事,你快去接受镜台的‘妆点’。”
图图一宁体会到他话语的紧迫,给了慧曦一个拜托的眼神与表情,咬牙让自己的身影来到了木柜前。
镜子反照出图图一宁的一刻就有了异动,那些灰雾再次飘荡出形体,翻滚的丝缕往前而聚,试探着伸出肢触,它们一丝丝来到现实,然后像是找到了目标,一整个吞没了图图一宁,她就这样在视野中消失了数十个呼吸,灰雾的内中开始存在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女孩模样。
随着雾气恋恋不舍地缩回柜体,最后一个肢触也作烟尘散,先入眼的是一双暗色皮质短靴,它一截拇指长短的鞋跟踩在地上,为主人上移了几许身高,往上出现一条贴身的蟒纹裤腿被收进鞋口,然后衣物将再高处的裤身都盖住,黑色金属织线钩编成有象征的花纹,它们光芒闪烁,精美排布变成更绚丽的纹样,紧贴着一袭长裙包覆住她的整个身躯,她的胸脯上有同色网纱缝制在衣物直到绕过了两侧肩头,一朵漆黑百绽的花朵缀饰在右边网纱之上,有帽檐右侧固定的黑纱被轻盈的垂下,遮住她花边围聚的领口也遮住她双眼以下的面孔。
帽子有着巨大的檐口,是与鞋子一同,缠上丝带的暗色,帽檐下披开一袭黑色的长发,直到一缕缕落满了整个肩头,现在她身上已经没有半点布比波人的特征,显然是一位充满神秘,身姿欣长的星诗人女士。
图图一宁尝试着动了动,似是就有一袭香风被她轻轻撩动。
这无疑是一次十分成熟的伪装,图图一宁站在木柜前,灰雾彻底散去后显露出全新的身影。
那身由漆黑金属丝线钩编成的长裙、蟒纹裤腿、暗色短靴与巨大檐帽构成的装束,让她瞬间从邻家女孩蜕变为一位来自那遥远的曾经神国般、充满神秘与危险气息的星诗人。
慧曦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伙伴,那顶巨大的暗色檐帽投下的阴影以及垂下的黑纱,彻底遮蔽了他才有熟悉的面容,帽檐下那双眼睛似乎也因这身装束和仪态的改变,而显得深邃、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图图一宁本不该有的疏离感。
图图苏石在慧曦的搀扶下站稳,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刚才与操丝镜台的交易显然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甚至可能付出了某种无形又沉重的代价。
他看着焕然一新的孙女,浑浊的眼中情绪复杂:有对祭物力量生效的欣慰,有对一宁承担重任的心疼,有对伪装效果的审视,还有一丝忧伤的追忆,那似乎来源于造就这个形象的源头。
黑纱后的图图一宁深吸了一口气,感受衣物紧贴皮肤带来微凉的触感,金属丝线似乎有生命般随着她的呼吸轻微起伏。
帽檐的重量和视野被黑纱过滤掉部分的感觉很陌生,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调整,却又忍住了。她能感觉到这身装束带来的不仅仅是外表的改变,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场——一种让她自己都感到些许陌生的疏离感和权威感。
她试着以更大的幅度轻轻转动身体,长裙和网纱随之飘动,再次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带着奇异冷冽感的香气。
最初的紧张被她唤起的镇定取代,她知道,这就是他们所需要的,‘密室专业人士’应有的姿态。
她看向爷爷和慧曦,视线越过帽檐,眼神传递出“我准备好了”的坚定。
图图苏石回应这个眼神,带着疲惫与郑重对她说:“很好,‘小椿芽’,这是密室为你准备好的内部代号,在外我想需要另一个新的,更适合伪装的称呼…”
“赤瞳。”图图一宁开口才察觉自身喉嗓中的声音也已经全然发生改变,取而代之的这个声音充满磁性与沉稳,话语中仿若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镜台力量的一部分,连同声音在内,她的体态、步态、与眼神气质都被精准地‘拟态’成了另一个人。
图图苏石满意地点点头,尽管疲惫,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声音的伪装也很完美。”
他的话语低沉而温和,像是想到了值得怀念的东西:“她是冷静、专业,甚至有些孤高的,少言,但每一句都会切中要害,直接,不理会委婉与弯绕,她是我最初遇见你奶奶时,她在我心中的样子。”
图图苏石眼有感慨地吐露了这个关键,图图一宁一怔,再一次认真的看向镜中的自己,心说‘原来是这样吗?’
图图一宁并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甚至听母亲的讲述,也没有关于奶奶的任何形象存在,她们像是从未同时存在过于同一个时间点,就好像她与母亲的出世一同离开,现在她忽然明白,这或许也是图图苏石记忆中的某一个遗憾。
图图苏石支撑着身体,走向厨房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匹配图图一宁如今身姿大小的手提箱,手提箱表面是棕黑皮革,附有四个金属包角,严丝合缝的锁舌现已吐出将之牢牢锁住,其中已经存放好图图苏石为她准备好的各种试剂,图图苏石拎起箱子,又从衣内拿出一把钥匙,边递向图图一宁边叫出了她的名字:“一宁。”
“明白。”她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钥匙与提箱,声音依旧是那陌生的磁性沉稳,随即她当着图图苏石面打开了箱子,一丝不苟的检查内中所备好的所有物品。
一些试剂混杂的气味弥漫出来,她嗅了嗅后有些调皮地一笑,终于展露出图图一宁自己的样子:“没问题了!”
然后她将箱子提在身侧,姿态挺拔,那身华丽而神秘的装束让她仿佛天生就该出现在一些神秘和阴影交织的关键场合。
图图苏石看着她,眼中是欣慰与心疼的情绪,最后他嘱托说:“安全第一,龙蛇会关注你的足迹,箱子夹层中有进一步的联络信息,任务完成后立即与她联系。”
“现在慧曦过来,一宁就趁现在即刻出发吧,我可以察觉现今周围还没有建立监视,但我们不知道这样的状况会持续多久,虽然我们打出的是明牌,但这争取到的时间同样有价值。”
“好的。”图图一宁欲言又止,但事实是这就是她最后告别的那句话语,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图图苏石难掩疲惫的脸庞,又与慧曦的目光短暂交汇,传递了无声的嘱托,然后她挺直欣长的身躯,迈开穿着暗色短靴的双足,轻提起图图苏石准备好的行李箱,步履沉稳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优雅与疏离走离厨房,鞋跟落地的轻声踢踏就像渐弱而去的秒针,在存在心里的时钟上记录下这个分别的时刻,最后一个人消失在通往一道后门的走廊阴影中。
这次该慧曦站到镜台前,他承接了图图一宁的嘱托,明白老者的境况或许不像表现出来那般的轻松,但此刻他再次与图图苏石对视后明白只应上前盯视镜中反映的自己,于是他如期看到镜中人与自身视线相对,然后纠缠,他注视自身每次呼吸带来的细微抖动,等待变化发生,只在某一刻的某一瞬间,镜中人似乎露出了一个一闪即逝诡异的微笑。
慧曦一怔,还没确认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一阵酥麻的感觉与再袭来的灰雾一起将他包裹笼罩,他明明在照镜子,却感觉有无数细碎玻璃块般锋利的刀刃口沿在将皮肉切开又挑起,一阵阵细微的梭梭丝线声伴随着动作将他的神经突触都重新编排,它们因太小使人还未感受痛觉,却满是违和,胀痒难耐。
它们在运行到某一处时猛猛一刺,让他感受到一些强烈的刺痛感,但他暗自坚持,又想到图图一宁是否也经历了这样的感觉,一直到一切都结束,现在他察觉自己的灵与肉体都被蒙上一些淤余,臃肿的东西,超凡层面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循光者的特征,但除此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变化,他余光瞟到自己的身旁出现了一个人影,在灰雾退去,体内的异样感也平息后才看清那又是一个图图一宁。
看来这是老者的安排,是他与镜台的交易内容,图图苏石的解释适时传来:“这是拟态出的一宁,她不能离你太远,将作为烟雾弹存在一段较短的时间,而在你身上,我现在已经感知不到祂的那部分力量了,催使这件祭物全心全意造就一个粗浅的伪装,那么它就将很难会被发现,慧曦,这次对镜台的利用结束了,接下来你与我都将正常的度过今天,一同掩护一宁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