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如同潮汐般一波波冲击着我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灼热感。冰冷的汗水浸透了衣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与身下散发着霉味的床单融为一体。视野模糊不清,小屋粗糙的木梁在天花板上扭曲晃动。
“按住他!约翰!按住他的肩膀!”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穿透了我意识边缘的迷雾。她跪在我身旁,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那柄生锈的剪刀在她手中翻飞,“咔嚓”几声,我腹部的衣物被干脆利落地剪开,露出了下面狰狞的伤口。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碘酒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冰冷的液体触碰到翻卷皮肉的瞬间,我身体猛地一弓,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眼前金星乱冒。
“坚持住!迈尔斯!看着我!别昏过去!”约翰的吼声在我耳边炸响,他强壮的手臂如同铁箍般死死压住我的肩膀,巨大的力量让我动弹不得,却也带来一丝奇异的、对抗剧痛的支撑感。我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
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眼前这个需要修补的创伤。她迅速清理着伤口边缘的污物,用镊子小心地处理着嵌入的碎屑,每一次触碰都让我倒吸冷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她额角滑落,滴落在我的皮肤上,带来一丝冰凉的刺激。
“贯穿伤…万幸…没伤到主要脏器…但失血太多了…”琴的声音急促而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约翰通报情况,“必须立刻止血缝合…约翰,那瓶白色的粉末,快!撒在伤口上!那是磺胺粉,能防感染!”
约翰立刻松开一只手,摸索着抓起琴指的那个小瓶子,拧开盖子,将里面白色的粉末不要钱似的倾倒在我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粉末接触伤口的刺痛让我又是一阵抽搐。
“按住!别让他动!”琴厉声道,她拿起一根穿了线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缝合针,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锐利。“迈尔斯,会很疼,忍住!”
针尖刺破皮肉的瞬间,剧烈的疼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下!我猛地昂起头,牙齿几乎要咬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约翰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我,他的喘息声粗重地喷在我耳边。
“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下…”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的手却稳得出奇,针线在翻开的皮肉间飞快地穿梭,像在进行一场与死神赛跑的精密编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剧痛和琴专注的缝合中,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床边地面——那本硬壳小笔记本,静静地躺在散落的杂物和灰尘里,封面上深褐色的污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像干涸的血。
突然,我的视线凝固在笔记本封面的右下角。那里,用某种深色的、可能是墨水也可能是血迹的东西,潦草地写着一行字:
“护林员日志。”
这本笔记……是那个惨死的护林员写的?他记录了森林里发生的事情?!
一股强烈到几乎要压倒伤痛的求知欲瞬间攫住了我。我想捡起它!必须捡起它!
我挣扎着想抬起那只没被约翰按住的手臂,指向地上的笔记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别动!迈尔斯!别动!”约翰以为我是痛得痉挛,更加用力地按住我。
“笔…记…”我用尽力气,从齿缝里挤出模糊的两个字。
约翰顺着我艰难移动的视线看去,也发现了那本笔记本。他眉头紧锁,显然不明白为什么我在这生死关头还惦记着这破本子。
就在这时——
一直蜷缩在墙角阴影里、仿佛被遗忘的小女孩,猛地抬起了头!她那张沾满污垢的小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麻木和怯懦,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凝固的惊恐!小小的身体如同受惊的刺猬般猛地绷紧,深色的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钉在小屋那扇紧闭的门板上!
她张大了嘴,下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似乎想发出尖叫,却被极致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喉咙,只挤出一点微弱、断续、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嗬…嗬…”气音。
紧接着——
一种极其微弱、却如同冰冷蛆虫般钻入骨髓的声音,穿透了厚实的木门,清晰地钻进我们每个人的耳中:
沙沙…沙沙沙…
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湿漉漉的爪子或触须,在门外饱经风霜的木地板上缓慢地、持续地刮擦、拖行着。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不是幻觉!它就在门外,围绕着这座孤立的小屋,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们彻底包围!
“该死!”约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迅速瞥了一眼窗户的方向,“血腥味…还有动静…把那些东西引来了!”话音未落,他果断地关掉了手中的强光手电。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间降临。
我们四人如同被投入墨汁的标本,瞬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浓重的黑暗不仅剥夺了视觉,更放大了其他感官的恐惧。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听到琴骤然屏住的呼吸,听到约翰粗重压抑的喘息,甚至听到自己伤口处血液缓慢渗出的细微声响……以及,门外那令人头皮炸裂、永不停歇的沙沙…沙沙沙…
所有人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浓稠的黑暗中不约而同地“钉”向了唯一可能透进微光的窗户方向——尽管那里现在也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我甚至能想象出琴那双沾满我鲜血的手,正拿着缝针和未完成的线结,凝固在半空中的样子。
那密集的刮擦声,此刻就徘徊在薄薄的门板之外,近在咫尺!但它并未尝试破门,只是持续不断地、如同梦魇低语般沙沙…沙沙沙…地响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仿佛在黑暗中无声地嘲弄,又像是在引诱着猎物自己打开牢笼。
时间在死寂与刮擦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酷刑。
约翰如同黑暗中的猎豹,无声无息地、极其缓慢地伏低身体,贴着冰冷的墙壁,向那扇唯一的窗户挪去。他的动作轻得如同羽毛落地,每一次落脚都避开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杂物。他最终抵达窗边,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向上抬起头,试图透过布满灰尘和污垢的玻璃窥视外面的景象。
他凝神向外张望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被黑暗同化了。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缩回头,贴着墙壁挪了回来。黑暗中,他靠近我和琴的位置,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却充满了挫败和更深的寒意:
“妈的…太黑了…比墨还黑…没有光源…外面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根本看不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门外持续不断的“沙沙”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那声音如同附骨之疽,终于变得微弱,似乎离去了。
“它们…好像没有要进来的意思?”琴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不确定的侥幸。
约翰重新打开手电,疲惫地靠在了墙边。“只是现在没有。我们应该庆幸那些东西没进来,不然我们只能等死了。”
琴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针缝合,动作轻柔地为我盖上一条从柜子里翻出的、同样散发着霉味但还算干净的毯子。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我极度虚弱,但缝合后的伤口压迫止血似乎起了作用,那致命的温热感暂时被遏制住了。
“我们应该庆幸那些东西没进来,不然我们只能等死了。”约翰摸索着坐到我床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和肌肉因过度用力后的轻微颤抖。他身上的血污已经干涸板结,但近距离下,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怪物黑血的腐臭味依旧刺鼻。“它们在等。等我们放松警惕,或者…等我们耗光力气和意志。也可能是在等更大的家伙。”他的分析冰冷而残酷。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压抑。
就在这时,一直蜷缩在角落的小女孩动了动。她像一只受惊后终于确认暂时安全的兔子,极其缓慢地、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最终停在了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依旧保持着警惕的姿势坐下,抱着膝盖,目光在黑暗中不安地扫视着门的方向。
我的目光落在床边地上——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那本硬壳小笔记本的轮廓依稀可辨。封面上深褐色的污迹和那个刺眼的笔迹——护林员日志——如同磁石般吸引着我。
“约翰…”我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那本子…在我脚边…捡给我…”
约翰低头看了一眼,眉头紧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破本子?”话虽如此,他还是俯身,摸索着捡起了那本落满灰尘的笔记本,拍了拍上面的灰,递到我勉强能活动的手中。笔记本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陈年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琴点燃了一小截在杂物堆里找到的、气味刺鼻的应急蜡烛。微弱的橘黄色火苗在黑暗中跳动起来,勉强驱散了我们身边一小圈的黑暗,也映亮了每个人疲惫而紧张的脸庞。烛光下,笔记本封皮上深褐色的污迹显得更加可疑,像干涸了很久的血。
约翰见状,拉上了窗边那布满蛛网和灰尘的窗帘,希望能遮挡一些屋里的光亮。
我颤抖着翻开硬壳封面。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变脆,字迹是深蓝色的墨水,有些已经洇开模糊,书写者显然是在极度紧张或仓促的状态下记录的。
开头几页是潦草的日期和一些零散的观察记录,像是护林员的日常工作日志,提到了异常的动物行为(“鹿群惊惶,无端冲撞树木”)、奇怪的植物枯萎(“蕨类一夜枯死,状如焦炭”)以及……一种弥漫在森林深处的、令人不安的“腐甜气味”。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模糊的字迹,心脏在虚弱的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终于,我的视线定格在记录着一切开始转变的那一页!
那一页的字迹异常潦草狂乱,墨水被大滴的水渍(汗水?泪水?)晕染开,仿佛书写者的手在剧烈颤抖:
“地狱之门开了!上帝啊,宽恕我们!他们挖开了禁忌!那不是煤!不是矿!是那口棺材……棺材里的东西……它醒了!它把它们都放出来了!那些扭曲的……亵渎神明的……东西!它们在林子里游荡……它们吃人!它们把活人……都变成了……怪物身上蠕动的部件!”
“我亲眼所见……那头鹿……仁慈的主啊……那头鹿!它被……被从体内生生撕开了!它的躯干里……长出了……长出了锯齿般的獠牙!它在尖叫!不是鹿鸣!是……是活人的凄厉哭嚎!!”
“一整只健壮的雄鹿……就在我眨眼的瞬间……被啃噬殆尽……不是虫子……是一滩……粘稠、蠕动、仿佛有生命的……黑色沥青!一团贪婪吞噬的沥青活物!”
“只有我逃回来了……乔瑟夫……他们全死了……被那东西……上帝……那东西似乎畏惧火焰……但该死的补给队……已经逾期整整一周了……我会……腐烂在这座地狱里吗?”
最后几行的字迹彻底崩坏,化作狂乱抽搐的线条、深深刻入纸背的划痕和绝望的墨团,仿佛书写者握笔的手连同他的理智,都在极致的惊骇与痛苦中被彻底碾碎。
我倒抽一口冷气,一股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心脏,连腹部的剧痛都在这一刻被冻结。录像带中那些蠕动扭曲的亵渎影像、汤普森先生餐厅画布上那头挑着人形的恐怖巨鹿、还有刚刚被约翰剁碎的学舌怪物……护林员这浸透恐惧的遗言,如同一把锈蚀却锋利的钥匙,“咔哒”一声,狠狠捅开了所有恐怖碎片之间的锁链!
一个冰冷、完整、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在我脑中轰然成型:
1957年3月20日,森特罗利亚煤矿深处爆发的,绝非寻常矿难!工人们用镐头掘开的,是深埋地底、绝不该被惊动的活体噩梦!一口棺材?抑或是某种更古老、更邪恶的囚笼?里面的“东西”苏醒了!它撕裂了现实的帷幕,将那些扭曲的造物释放到人间,污染了整片森林。它的力量能将生灵“转化”——那头体内长出牙齿、发出人声哀嚎的鹿,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那些可怖的生物……它们必然涌向了最近的镇子!矿工们在极致的混乱与绝望中点燃的大火……那场吞噬了森特罗利亚的地狱之火……恐怕并非意外,而是人类在灭顶之灾前,用毁灭对抗毁灭的最后挣扎!
“上面…到底写了什么鬼东西?”约翰的声音低沉而急迫,带着血与火的气息凑近。琴也紧张地望向我,烛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我刚要开口,那个一直蜷缩在阴影里、如同幽灵般沉默的小女孩,却突然抬起了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腔调,却冰冷、平板,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宣读冰冷的铁律:
“它们怕……火。真正的火。大的火。”
我们三人瞬间僵住,目光齐刷刷钉在她身上。摇曳的烛火在她脏污的小脸上跳跃,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只映出两点幽深、冰冷的反光。
“你怎么知道?”约翰的声音带着锐利的审视,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警惕的猎犬。
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瘦小的肩膀缩紧,仿佛刚才吐露那冰冷的字句,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与勇气,只留下一个拒绝交流的、小小的防御姿态。
琴的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落回手中那截微弱跳动的蜡烛,火苗在她忧惧的瞳孔中摇曳。“火……”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是我们被困在这里……这点烛光……撑不了太久……而外面的那些东西……”
约翰的目光缓缓扫过——扫过虚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我,扫过疲惫不堪、沾满血污的琴,扫过那个蜷缩成一团、谜团般的小女孩,最终,重重落回那本摊开的、散发着腐朽与疯狂气息的笔记本上。他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形成一个刻满困惑与惊悚的沟壑:
“所以……这片‘吃人’的森林……这所有扭曲和恐怖的源头……就是森林里被挖出来的那个……‘东西’?它在……改造一切?把活物变成它的一部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醒悟,缓缓环视着这座被黑暗和门外“沙沙”声包围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护林员小屋,“那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这座死人的巢穴……它究竟是避风港……还是那个‘东西’……为我们精心准备的另一个……更大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