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不是瓢泼的,是阴冷黏腻的,它们无声无息的钻进领口,刺得苏禾裸露的脖颈一片冰凉。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晕开,像打翻了的蛋黄,浑浊又廉价。
她推开便利店那扇沾满水汽的玻璃门,带进一股裹着寒意的水腥气。收银员头都没抬,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麻木的脸。苏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水珠顺着她瘦削的下颌线滴落,砸在磨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上,那鞋,鞋头开了个小口,像咧开的嘴。
帆布包又沉又湿,她把它甩在柜台边,发出沉闷的“噗”声。拉链没拉严,几枝蔫头耷脑的风信子探出头,花瓣边缘蜷曲发褐,和她此刻的脸色差不多。手指冻得有些发僵,她伸进裤兜里摸索,叮叮当当掏出几个硬币,又翻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仔细摊平在柜台上。一块、两块…加起来,刚够一个最便宜的面包和一小瓶矿泉水。
“就要这个。”她声音有点哑,指关节敲了敲那个塑料包装的廉价面包。指尖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颜料渍,蓝绿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扎眼。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短促,带着点压抑的痛楚。
苏禾下意识侧头。
靠窗的塑料高脚凳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身形消瘦,裹在一件看起来质地还不错的深灰色大衣里,却掩不住一股由内而外的单薄感。他脸色白得过分,像蒙了一层没活气的瓷釉,嘴唇是淡淡的青紫色。一只手按在左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紧绷,白的几乎透明。另一只手里,握着一罐刚打开、正冒着丝丝热气的牛奶。
他也在看她。或者说,他空洞的目光原本落在窗外无尽的雨幕上,此刻被她闯进来的动静吸引,落在了她身上。那眼神,很静,很深,像极了冰的湖,底下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艰难地挣扎。
苏禾被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刚想转回头,他却动了。
那只按在胸口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抬了起来,将手里那罐热饮,轻轻推到了她面前的柜台上。
“拿着。”他的声音很低,很弱,像隔着厚厚的棉絮传出来,中间还夹着一点细微的气音。“雨…挺冷的,暖暖。”
苏禾愣住了,警惕像根细小的刺,瞬间扎进疲惫的神经。孤儿院长大的经历教会她,突如其来的善意往往标着看不见得价码。她垂下眼,扫过那罐热气氤氲的饮料,又抬眼看向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和他按在胸口那只过于用力、以至于骨节都泛白的手。
“不用。”她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硬邦邦的,像块冻硬的石头,试图撑起早已习惯的倔强外壳。“我们不认识吧。”
男人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上,似乎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或许可以称之为一个笑容,却脆弱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窗外的冷雨打碎。“认识…或不认识没什么关系吧。”他轻声反问,“你就当我是一个好心的陌生人吧。”那气音像羽毛扫过紧绷的神经。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洞悉般的穿透力,落在她还在滴水的发梢和单薄的旧外套上。
然后,他那只一直按在胸口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又往下按了按。那动作很轻,却像一记无声的重锤,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你可以拒绝,但你的身体会抗议,生病了会难受,会影响你工作。”他补充道,声音轻得像叹息,目光却意有所指地,落回自己按着的地方。
苏禾的心脏,毫无预兆地“咚”猛地猛跳了一下。她顺着他的目光,再次定格在他那只死死按着左胸的手上。那只手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白得像纸,一瞬间,她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感受到下面那颗心脏正如何艰难地,沉重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濒临散架的旧风箱在苟延残喘。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攀上心头,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共鸣?像是在荒野里独行太久的孤狼,嗅到了另一头同样带着伤痕气息的存在。“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时间似乎凝滞了了几秒。只有收银员手机里传来的游戏音效单调的响着,还有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沙沙声。
“嗯,或许见过…”男人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苏禾的目光,从那只冰冷的手,移到他疲惫却异常清澈的眼睛,最后落回到那罐散发着温暖香甜的热饮上。在这冰冷的雨夜里,那热气显得那么真实,像黑暗里唯一的温暖,让人忍不住靠近。
“谢谢…”终于,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低低的,几乎被雨声吞没。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冰凉的手指,接过了那罐牛奶。铝罐温暖的触感瞬间传递到冻僵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麻痒。
就在她接过饮料后,男人那只一直按在胸口的手,极其自然地滑落到身侧,探进了大衣口袋里。再拿出来时,指间多了一支削得尖尖的炭笔,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皮质已经磨旧了的速写本。
他没有看她,视线重新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但炭笔的尖端,已经轻轻落在了雪白的纸页上。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便利店单调的背景音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苏禾握着温热的易拉罐,感受着那点珍贵的暖意从掌心蔓延开。她没再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背对着柜台,小口啜饮着那甜得有些发腻的热饮。温热的液体滑过冰冷的食道,带来一种虚假的、短暂的慰藉。
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悄悄瞥向那个角落。
男人低着头,额前几缕微湿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炭笔在他苍白的指间灵活地移动,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种病弱的克制,却异常专注。他的嘴唇微微抿着,下颌线绷紧,仿佛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