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志怀揣着巨大的希望,再次找到了码头工头老刘。这一次,他下了血本,将仅剩的最后一块小银角子塞了过去。
“刘头儿,‘鬼手七’这名字,您听过吗?”马成志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灼灼。
老刘掂量着银角子,小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警惕:“‘鬼手七’?你小子……打听他干嘛?那可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早他妈金盆洗手,骨头都该敲鼓了!”
“金盆洗手?确定吗?”马成志的心沉了一下,但李威六的判断让他不愿放弃,“他……现在人在哪儿?或者,他有没有传人?”
老刘嘬着牙花子,眯眼打量着马成志:“传人?哼,他那套邪门的玩意儿,据说断根了!人嘛……”他左右看了看,凑近马成志,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在闸北那边,一个叫‘慈济堂’的破落养老院里等死呢!穷得叮当响,也没人搭理。怎么?你们几个外乡小子,想拜师学那歪门邪道?”
“不是不是!”马成志连忙否认,“就是……就是家里老人念叨过这名字,让有机会打听打听。”他胡乱搪塞过去,得到了“慈济堂”这个关键信息,立刻告辞。
消息带回“悦来客栈”那间弥漫着绝望与一丝希望的统铺。朱国禄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电报被他攥得几乎要烂掉,只有偶尔身体无意识的抽搐,显示他内心巨大的煎熬。时间,成了悬在他母亲头顶的利刃。
“闸北,慈济堂!”张文远眼中燃起火焰,“威六,成志,我们仨马上去!阿震,你留下照看国禄!记住,任何人问起,都说我们在睡觉!”
三人不敢耽搁,立刻动身。闸北区比十六铺码头更加破败混乱,污水横流的街道,低矮歪斜的棚户,空气中弥漫着贫穷和衰败的气息。“慈济堂”坐落在一条死胡同尽头,是一栋摇摇欲坠的二层木楼,门楣上斑驳的牌匾勉强能辨认出字迹。
推开吱呀作响、布满蛛网的大门,一股浓重的霉味、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几个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老人蜷在破旧的躺椅上,对来客毫无反应。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大概是管事)正费力地给一个老人喂着稀粥。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鬼手七’的老先生?”张文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有礼。
老妇人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鬼手七’?没听过。这里只有等死的孤老头子。”她指了指角落里一个最靠里、蜷缩在薄被里的身影,“喏,那个姓齐的老头,来了快十年了,话都说不利索了,整天就知道发呆。”
三人顺着她的指引看去。那是一个极其枯瘦的老人,头发稀疏花白,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他枯枝般的手露在被子外面,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和褐色的老年斑。
李威六的心猛地一沉。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手七”?这双手……还能施展那精妙绝伦的“捻丝探云手”吗?他不动声色地靠近,目光锐利地扫过老人的手,尤其是食指和拇指的指腹——那是开锁匠最关键的发力点。
然而,那双手上虽然布满岁月的痕迹和老茧,却并没有长期使用精巧工具留下的、那种特殊的、集中在特定部位的细腻磨损和力道印记!反而更像是……干粗活留下的!
“不是他!”李威六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手不对!茧子的位置和厚度都不对!”
张文远和马成志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唯一的线索,断了?难道老刘的消息有误?或者……“鬼手七”早已不在人世?
就在三人失望至极,准备离开时,那个喂粥的老妇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边收拾碗勺一边嘟囔:“‘鬼手七’……这名儿是有点耳熟……哦!想起来了!前两年倒是真有个怪老头来过,打听一个姓齐的,好像……好像就叫什么‘七’?那老头看着就不好惹,眼神贼亮,手指头细长细长的,跟鸡爪子似的……”
“那老头长什么样?后来去哪了?”马成志立刻追问,心脏狂跳。
老妇人努力回忆着:“长啥样……记不清了,就记得他左边眉毛上有道挺深的疤,像被刀砍过。说话……带点苏北口音?去哪了……他好像挺失望,骂骂咧咧地走了,说……说什么‘老东西躲债躲到棺材里’?哦对了!他好像提了一嘴,要去‘大世界’那边找什么人……”
刀疤!苏北口音!大世界!
峰回路转!李威六眼中精光再现!这才是真正的线索!“捻丝探云手”对指力的要求极高,手指细长是特征!刀疤可能是江湖印记!大世界——那个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的销金窟!
“多谢阿婆!”三人道谢后,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慈济堂”。时间紧迫,他们必须立刻赶往大世界。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张巨大的网,正从“悦来客栈”悄然张开。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胖掌柜潘秃子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客栈,七拐八绕,钻进了一条更偏僻的小巷。巷子里,那个穿着黑色绸衫、帽檐压低的精瘦汉子(黑衣人)正倚在墙上抽烟。
“三爷,”潘秃子点头哈腰,满脸谄媚,“跟您料想的一样!那三个小子,一大早就鬼鬼祟祟出去了,说是找什么‘慈济堂’!留话那个傻大个(吕震)在屋里守着那个哭丧着脸的(朱国禄)。”
黑衣人(被称为三爷)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阴冷如毒蛇:“慈济堂?养老院?哼,有点意思。查清楚他们找谁了吗?”
“小的……小的还没敢跟太近……”潘秃子缩了缩脖子。
“废物!”三爷冷哼一声,“继续盯死客栈!特别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子(李威六),和他那个装工具的包!一有异常,立刻报我!”他弹掉烟头,“另外,码头那边,‘货’今晚子时到老地方,让‘泥鳅’手脚麻利点!再出岔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是是是!三爷放心!”潘秃子连连保证。
三爷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潘秃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狠厉。他隐约感觉到,这几个外乡小子身上,似乎牵扯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这,正是他发财的机会!
张文远、李威六、马成志三人赶到大世界时,已是下午。这座号称“远东第一游乐场”的庞大建筑群,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霓虹闪烁,人声鼎沸,戏院、影院、商场、赌场、茶馆……各种喧嚣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和欲望的洪流,冲击着三个乡下青年的感官。
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人群中穿梭,打听一个“眉毛有刀疤、苏北口音、手指细长”的老头,无异于大海捞针。问路人,要么茫然摇头,要么不耐烦地挥手赶开。问店铺伙计,更是被当成捣乱的轰走。巨大的挫败感再次袭来。
“这样不行!”马成志喘着气,汗水浸湿了鬓角,“人海茫茫,我们没时间了!”
李威六的目光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他的注意力没有放在光鲜的店铺和喧闹的人群上,而是投向了那些阴暗的角落、狭窄的后巷、以及一些看起来不太起眼的、挂着“茶”或“棋”字招牌的小铺子。那是消息贩子、掮客、以及江湖人物喜欢出没的地方。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大世界侧面一条堆满杂物的小巷口。巷口阴影里,蹲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乞丐。老乞丐面前放着一个破碗,但他并没有像其他乞丐那样哀声乞讨,而是半眯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观察着来往的人流。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露在破袖口外的手指,异常地枯瘦细长!
李威六的心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张文远和马成志的衣角,用眼神示意那个老乞丐。
三人慢慢靠近。李威六蹲下身,将一枚铜板轻轻放进老乞丐的破碗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江湖切口般的试探:“老先生,讨口饭吃。打听个人,苏北来的,眉毛上挂彩的,手指头跟您老一样精神的。”
老乞丐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瞥了李威六一眼,又迅速垂下,仿佛没听见。但他那细长的手指,却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李威六心中一凛,知道找对人了!他毫不犹豫,将口袋里仅剩的几枚铜板全部倒进了破碗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是“买消息”的诚意。
老乞丐终于抬起了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李威六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张文远和马成志。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苏北腔:“后生……打听他?惹祸上身……”
“我们有急事!人命关天!”张文远急切地插话。
老乞丐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最终,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极其隐蔽地指了指斜对面一家挂着“清心茶馆”幌子、门面却显得格外冷清的二层小楼。
“二楼……靠窗……鸟笼……”老乞丐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词,便再次垂下头,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清心茶馆!二楼靠窗!鸟笼!”马成志立刻记下。
三人谢过老乞丐(虽然他并未再抬头),迅速穿过街道,走向“清心茶馆”。这茶馆门面古旧,客人稀少,透着一股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冷清和诡异。他们推门而入,一股陈年茶叶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懒洋洋的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盹。
三人径直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二楼果然更显空旷,只有寥寥两三桌客人。他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靠窗的位置——那里,一个穿着半旧灰色长衫、身形瘦削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坐着。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蒙着蓝布的黄铜鸟笼。老者微微侧着头,似乎在逗弄笼中的鸟儿,露出的左边眉毛上,赫然横亘着一道蜈蚣般狰狞的暗红色刀疤!
找到了!“鬼手七”!
张文远三人强压住激动,走到老者桌前。李威六抱拳,按照江湖晚辈的礼节,恭敬地开口:“敢问前辈,可是‘鬼手七’齐老先生?”
老者逗鸟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沙哑的、带着浓重苏北口音的嗤笑:“呵……多少年没人叫这个名号了。怎么?又是巡捕房的狗?还是……仇家找上门了?”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淡漠和隐隐的警惕。
“前辈误会了!”张文远连忙解释,“晚辈们是外乡人,初到上海滩,走投无路。冒昧打扰,是想向前辈打听一个人!”
“哦?打听谁?”老者依旧没有回头,手指轻轻敲击着鸟笼。
“一个……会用‘雀舌钩’,懂‘捻丝探云手’的人!”李威六直接点出了关键。
敲击鸟笼的手指,骤然停住!
老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当他的面容完全展现在三人面前时,饶是张文远和马成志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张脸,比想象中更加苍老,刀疤更显狰狞。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那绝非浑浊老人的眼睛!而是如同鹰隼般锐利、深邃,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光芒,瞬间锁定了李威六!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灵魂!
“雀舌钩……捻丝探云手……”老者(鬼手七)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玩味和……不易察觉的杀意,“小子……懂得不少啊?师承何人?”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在李威六身上刮过,最后落在他下意识护住的、装着工具的胸口位置。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李威六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住,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强自镇定,迎着那可怕的目光:“家传手艺,鲁中李记。家父讳上守下业。前辈的手法痕迹,晚辈在……一个被撬的当铺库房锁芯内壁见过!”
“鲁中李记?李守业?”鬼手七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哼,李家的小崽子……你爹那点三脚猫功夫,也敢妄断老夫的手法?当铺库房?与老夫何干!”
“前辈!”张文远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道,“我们知道与您无关!但那人用的工具和手法,只有您这一脉才懂!我们找您,是想知道,除了您,还有谁会这‘雀舌钩’?还有谁……得了您的真传?或者……偷了您的工具?!”他直接点出了“偷”字,这是马成志路上商量的激将法。
果然,“偷”字像一根针,刺中了鬼手七!他那枯瘦的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寒光!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小辈……找死!”鬼手七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动了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砰!”茶馆二楼临街的窗户玻璃轰然碎裂!一个黑影如同大鸟般破窗而入,手中寒光一闪,直刺鬼手七的后心!动作快如闪电,狠辣无比!
是刺杀!
鬼手七反应奇快!在玻璃碎裂的瞬间,他仿佛背后长眼,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诡异地向侧面一滑!同时,一直放在鸟笼上的手猛地一拍笼身!
“嗤嗤嗤!”数道细如牛毛的乌光,竟然从鸟笼的缝隙中激射而出,射向那破窗而入的黑影!
黑影显然没料到这一手,仓促间挥动匕首格挡,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叮”声,但仍有一两道乌光射中了他的肩膀和小腿!黑影闷哼一声,动作一滞!
而鬼手七利用这瞬间的空隙,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撞翻桌椅,同时反手从长衫下摆抽出一根一尺多长、通体乌黑、顶端带着锋利尖刺的短棍(判官笔)!动作行云流水,哪里还有半分老态!
“动手!抓活的!”楼下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响起,几个穿着黑色劲装、手持短棍和绳索的汉子冲了上来!为首一人,赫然是那个在客栈楼下与潘秃子接头的“三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伙人,竟然一直跟踪张文远他们,也盯上了鬼手七!并且选择了这个时刻动手,显然是想一箭双雕——既抓住鬼手七,也拿下张文远他们!
茶馆二楼瞬间乱成一团!鬼手七判官笔舞动如风,招式刁钻狠辣,逼得围攻的黑衣人一时难以近身。那破窗而入的刺客也极为悍勇,不顾身上的伤,匕首招招致命,与鬼手七缠斗在一起。
张文远、李威六、马成志三人完全懵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文远哥!怎么办?”马成志焦急地喊道。他们被堵在二楼,成了瓮中之鳖!
张文远看着眼前混乱的厮杀,又想到客栈里等死的朱国禄和焦急的吕震,一股血性直冲头顶!不能被困在这里!必须冲出去!
“打出去!”张文远怒吼一声,抄起旁边一张沉重的实木凳子,朝着堵在楼梯口的两个黑衣人狠狠砸了过去!“威六,成志,跟紧我!”
码头扛包练就的蛮力在此刻爆发!沉重的木凳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向黑衣人!那两人没想到这三个“乡下小子”敢先动手,猝不及防,被砸得踉跄后退。
“拦住他们!”三爷在楼下气急败坏地吼道。
更多的黑衣人涌向楼梯口。李威六眼神一厉,他知道此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不再犹豫,闪电般从怀中掏出油布包,手指捻动,一根细长带钩的探针已扣在指间!他并没有去开锁,而是将其当作武器,看准一个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手腕脉门,快如闪电般刺了过去!
“啊!”那黑衣人手腕剧痛,短棍脱手!
马成志也发了狠,他没什么功夫,但胜在脑子快,抓起桌上的茶壶、茶杯、烟灰缸,没头没脑地朝着冲上来的黑衣人砸去,制造混乱。
张文远如同疯虎,挥舞着沉重的木凳,硬生生在狭窄的楼梯间砸开了一条血路!木屑纷飞,惨叫连连!他身上也挨了几下棍棒,火辣辣地疼,但他浑然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救朱国禄的娘!
三人配合出奇地默契,张文远主攻开路,李威六用精巧的“手艺”专攻关节要害,马成志负责扰乱和补刀。竟真的让他们冲破了楼梯口的堵截,跌跌撞撞地冲到了楼下!
楼下茶馆也乱成一锅粥,客人尖叫着四散奔逃。三爷带着几个手下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
“别让他们跑了!特别是那个拿工具的小子!”三爷厉声嘶吼。
张文远三人头也不回,使出吃奶的力气朝着人多的街道狂奔!身后是穷追不舍的黑衣人!
“分开跑!”马成志急中生智,“老地方汇合!”他指的是离客栈不远的一个小教堂门口。
三人立刻分散,汇入汹涌的人流。李威六身形灵活,专挑狭窄的弄堂钻。张文远和马成志则朝着不同方向的大路跑。
追兵也被分散了。三爷气急败坏,亲自带着两个人紧追着携带工具的李威六,显然对他的“手艺”志在必得!
李威六感觉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脏狂跳。他拐进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糟了!
眼看就要被追上,李威六猛地停下脚步,背靠墙壁,眼神决绝。他迅速掏出油布包,手指捻动间,几根形状各异的工具已扣在指间,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就在三爷狞笑着扑上来的瞬间!
“呜——呜——”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巡捕房!都别动!”一声中气十足、带着上海本地口音的大喝传来!
只见巷口处,几辆涂着黑漆、车顶装着警灯的“乌龟车”(老式警车)停下,一群穿着黑色制服、手持警棍和手枪的巡捕冲了下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色冷峻,正是前几天在“悦来客栈”出现过的徐探长——徐秃子!
三爷和他的手下脸色剧变!他们再凶悍,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巡捕房火并!
“妈的!晦气!”三爷狠狠啐了一口,怨毒地瞪了李威六一眼,当机立断,“撤!”几个黑衣人如同老鼠般,迅速钻进旁边的岔路,消失不见。
徐探长带着巡捕冲进胡同,看到靠墙而立、脸色苍白、手中还扣着奇怪工具的李威六,眼神锐利如刀:“是你?客栈那个小子?刚才跑掉的是什么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威六心中念头飞转,他知道,机会来了!这可能是唯一能抓住“锁王”、拿到赏金、救朱国禄母亲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徐探长审视的目光,强作镇定地开口:
“徐探长!我知道谁是撬当铺库房的‘锁王’!我知道他在哪!还有……刚才跑掉的人,就是他的同伙!他们也想抓我灭口!”
徐探长眼中精光爆射!一步踏前,死死盯住李威六:“你说什么?!当真?!”
“千真万确!”李威六斩钉截铁,“但请探长立刻派人保护我在客栈的兄弟!他们很危险!还有,我需要立刻见到您!时间不多了,有人等着救命!”他指了指自己胸口那个油布包,“证据和线索,都在我这里!”
徐探长看着李威六那虽然年轻却异常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他手中那些奇特的工具,联想到最近毫无头绪的连环窃案,以及刚才那群一看就不是善类的黑衣人……他瞬间做出了决断!
“好!小子,我信你一次!要是敢耍花样……”徐探长眼中寒光一闪,对手下命令,“阿彪!带几个人,立刻去‘悦来客栈’,把跟他一起的那几个小子‘保护’起来!记住,是‘保护’!其他人,跟我回巡捕房!你,”他指着李威六,“跟我上车!把你知道的,一字不漏地说清楚!”
张文远和马成志在小教堂门口焦急地汇合了。两人都狼狈不堪,张文远胳膊上多了几道青紫的棍痕,马成志的额头也擦破了皮。得知李威六被巡捕带走,两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威六不会有事吧?巡捕房……”吕震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和朱国禄在客栈等得心急如焚,看到巡捕冲进来“保护”他们时,差点吓死。
“现在只能相信威六了!”张文远看着巡捕房的方向,眼神坚定。他相信李威六的冷静和智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朱国禄蜷缩在床上,身体不住地颤抖,眼神空洞,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娘……娘……”。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远方的母亲,也笼罩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就在绝望的气氛几乎要将人压垮时,客栈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和巡捕的呼喝声。
紧接着,楼梯传来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门被推开,徐探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毫发无损、但神情异常严肃的李威六!
“威六!”四人惊喜地叫出声。
徐探长扫视了一眼房间,目光在形容枯槁的朱国禄身上停留了一下,沉声道:“谁是朱国禄?”
朱国禄茫然地抬起头。
徐探长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啪地一声拍在桌上:“这里是三百块大洋!‘锁王’和他那个专门负责销赃的同伙‘泥鳅’,已经落网!赃物也起获大半!这是巡捕房悬赏的赏金!李威六指认有功,赏金归你们!拿上钱,立刻送他回去!”
三百块大洋!如同天籁之音!
朱国禄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扑到桌前,颤抖着抓起那个沉甸甸的信封,仿佛抓住了母亲的命!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徐探长和李威六等人,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泣不成声:“谢谢……谢谢探长!谢谢威六哥!谢谢文远哥!谢谢兄弟们!我娘……我娘有救了!”
张文远、吕震、马成志也激动得眼眶发热。绝处逢生!他们做到了!
徐探长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情义深重的年轻人,冷硬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拍了拍李威六的肩膀:“小子,手艺不错!脑子也够用!以后……走正道!”说完,转身带着巡捕离开了客栈。
“快!国禄!收拾东西!马上去码头!买最快的船票!”张文远立刻吼道。
朱国禄如同离弦之箭,抓起那个装着母亲性命和希望的牛皮纸信封,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去。张文远和马成志立刻跟上。吕震也想去,被张文远拦住:“阿震!你和威六留下!收拾东西!等我们送国禄上船就回来!小心那个潘秃子!”
三人冲出客栈,奔向码头。夕阳的余晖将黄浦江染得一片血红。朱国禄紧紧抱着信封,跑得肺都要炸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娘!等我!
当他们终于买到一张即将起航的、开往家乡方向的客轮船票,把朱国禄推上那拥挤不堪的跳板时,汽笛已经拉响。
“国禄!路上小心!钱藏好!到家立刻给大娘治病!给我们来信!”张文远和马成志在码头上声嘶力竭地喊着。
朱国禄站在船舷边,泪流满面,拼命地挥着手:“文远哥!成志哥!谢谢!谢谢兄弟们!等我娘好了,我一定回来!一定!”他的身影,随着缓缓离岸的轮船,消失在暮色苍茫的江面上。
张文远和马成志站在喧嚣的码头,看着远去的轮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国禄的娘,有救了!他们,在上海滩,终于迈过了第一道鬼门关!
然而,当他们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轻松回到“悦来客栈”那条肮脏的小巷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
客栈大门洞开,里面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杯盘破碎!胖掌柜潘秃子不见踪影!而更让他们肝胆俱裂的是——他们那间统铺门口,吕震倒在地上,额头汩汩流血,昏迷不醒!而李威六……不见了踪影!他那个装着家传工具的油布包,也消失不见!
墙壁上,用鲜血(似乎是吕震的血)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债!”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张文远和马成志!幕后黑手没有罢休!潘秃子出卖了他们!他们抓走了李威六!夺走了他的工具!那个“债”字,是赤裸裸的威胁和宣战!
上海滩的黑暗,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深邃和凶险。刚送走一个兄弟去救母,另一个兄弟却落入了魔掌!而这一切,显然与他们追查“锁王”有关!与那个神秘而狠毒的“三爷”有关!
张文远看着墙壁上那个血淋淋的“债”字,再看看昏迷的吕震和空荡荡的房间,手臂上的牙印再次传来钻心的疼痛!这一次,不是为了钱债,而是为了兄弟的血债!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肮脏的地板上。他的眼中,燃烧起比之前更加炽烈、更加疯狂的火焰!
“威六……等着!兄弟来接你!三爷……潘秃子……你们欠下的债……我张文远,要你们用血来还!”他对着空旷而充满杀机的弄堂,发出了无声的、来自地狱般的咆哮。
黄浦江的夜风呜咽着,仿佛在回应着这血色的誓言。新的风暴,已然降临。营救李威六,揭开“三爷”的真面目,清算这笔血债——成为张文远和他的兄弟们,在上海滩必须面对的下一个、更加凶险的生死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