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浙东沿海的小渔村,咸腥的海风裹着料峭寒意,吹得破败的茅草屋顶呜呜作响。村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刚抽出几点怯生生的嫩芽,便被一阵裹着沙尘的狂风卷得无影无踪。日子像村后那潭死水,缓慢、沉寂,带着一股被遗忘的咸涩。
张文远斜倚在自家低矮的土墙根下,手里捻着一根枯黄的草茎,百无聊赖地在泥地上划拉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十八岁的筋骨早已长开,常年帮补家计拉网晒鱼练出的腱子肉在单薄的旧褂子下隐隐贲张,可那双望向浑浊海面的眼睛,却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念出的“十里洋场烟花地,风云际会上海滩”,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他心里一圈圈扩大,再也无法平息。远方,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沉闷的雷声滚过天际。他知道,那不是雷,是炮。北伐的炮声,正撕裂着千里之外的大地。
“阿远!又发什么呆!”母亲端着一盆刚剖好的海鱼从屋里出来,没好气地数落,“眼看开海了,你爹那条破船还得拾掇,网也得补!成天跟丢了魂似的!”
张文远没应声,只是把手里捻碎的草茎狠狠丢在地上,溅起几点微尘。补网?修船?在这巴掌大的地方,闻一辈子咸鱼臭?那声遥远的炮响,像根烧红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
这躁动不安的种子,在几天后的一场争执里破土而出。
起因是县城的货郎带来了最新的“新闻纸”。巴掌大的油印小报,皱巴巴,沾着鱼腥,上面用粗黑的字写着:“四月五日,蒋总司令督师徐州!北伐军誓师讨逆!”下面还有更小的字:“张大帅(作霖)通电全国,整军备战!”货郎唾沫横飞地讲着听来的小道消息:哪里又打起来了,死了多少人,哪里又换了“青天白日旗”。小小的渔村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荡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饭桌上,张文远闷头扒着粗粝的番薯饭,突然把碗往破木桌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响。
“爹,娘,我…我想出去。”声音不大,却像炸雷。
父亲张老海,一个被海风和岁月刻满皱纹的老渔夫,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眼睛瞪着他:“出去?去哪?”
“上海!”张文远抬起头,眼里跳动着压抑已久的光,“去闯闯!去…去听那炮声到底怎么回事!”
“胡闹!”母亲尖叫起来,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地上,“兵荒马乱的!上海是啥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码头!你去?你去喂黄浦江的王八吗?”
“待在这里就有活路?”张文远梗着脖子,指着门外死气沉沉的海,“鱼越来越难打,税越来越重!出去,说不定还能搏条生路!教书先生都说,那是风云际会的地方!”
“狗屁的风云际会!那是阎罗殿!”张老海重重一拍桌子,碗里的汤水溅了出来,“你给老子老老实实下海!哪也不许去!”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家徒四壁的窘迫……像千斤重担压在心头。泪水一次次洇湿了枕头。黑暗中,他发狠似的在自己手臂上深深咬了一口,直到尝到腥咸的血味,留下一个清晰带血的牙印,这才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张文远知道,靠他一个人,别说去上海,连走出这渔村都难如登天。他想到了那几个一起光屁股下海摸鱼、上树掏鸟蛋的兄弟。
他环视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李威六、吕震、朱国禄、赵道新、马成志。
张文远开门见山:“兄弟们,我想去上海闯片新天地,你们谁愿跟我同去?咱们可是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兄弟!”
李威六和朱国禄立刻抢着应和:“我去!我去!我去!”连喊了好几声,毕竟窝在这穷乡僻壤,一辈子也难见大世面。
赵道新却犹豫了:“我……我是有点想去,可家里正托媒婆给我说媳妇呢,这节骨眼上跑了,爹娘那边没法交代啊。”
吕震拍着胸脯,嗓门洪亮:“文远哥,打小我就乐意跟着你,这回也一样!你去哪儿,我跟哪儿!”
马成志眉头紧锁,问出了最实际的问题:“文远,那船票钱咋办?这可是笔大开销。”
张文远早有盘算:“大家伙儿凑!家境宽裕的多出点,紧巴的就少出点。先把票钱凑齐,等咱们在上海混出了头,加倍还上!兄弟之间,本该如此!”众人纷纷点头,约定第二天下午在村外的麦田碰头,各自回家想法子筹钱。
“一个人去,是找死。咱们六个,比亲兄弟也不差!一起去!互相照应!闯出个名堂,是咱们兄弟的造化!闯得头破血流,死也死在一块儿,黄泉路上也有个伴!总好过憋屈死在这儿!”
这声呐喊,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上。
李威六对父亲说:“爹,我都十九了,想去上海闯闯,想请您……资助点盘缠。”
父亲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哈哈!我儿?咋突然有这念头?”
李威六脸一红:“爹,您别笑话我!您老当我是孩子,可儿子想出去闯闯,就算栽了跟头,也能笑着说‘我试过’!”
父亲笑容敛去:“那你可想过,咱家祖传的手艺咋办?开锁的功夫,传到你这儿可是第三十二代,单传呐!”
李威六急了:“爹!又提那手艺!开锁……开锁!我从八岁起就被您逼着练,整整十一年了!爹,我一直听您的,这回您就依我一次,成吗?”
父亲勃然大怒:“混账!祖传的手艺,是让子孙后代不管世道咋变,都有口饭吃,有立足之地!多少人眼红这本事?你咋这么不识好歹!这事没门!一个子儿也没有!”说完,气冲冲摔门而去。
李威六从未见父亲发这么大火,心知他定是去桥头找毛大师下棋消气,连忙追了过去。果然,父亲正和毛大师对弈,刚被对方“将”死了一局。
李威六垂头上前:“爹,儿知错了,儿一定好好学手艺,传下去。”
父亲脸色稍缓,对毛大师道:“老哥,你看,这孩子脾性我清楚,十九年了,他那性子出去准吃亏,真不适合闯荡。”
毛大师捋着胡子,却唱了反调:“咦?我倒觉得孩子大了有想法是好事,该支持!”
父亲本指望毛大师帮腔,没成想适得其反,只得说:“儿啊,你看,我和你毛叔过来人,想法不同。可你是我唯一的儿啊,血浓于水!”
毛大师接口道:“当年我爹也这么拦我,我到现在还怨他呢。威六啊,叔支持你!”
李威六见毛大师向着自己,心里那点念头又烧了起来。
父亲斩钉截铁:“反正我不同意!”
毛大师眼珠一转,打圆场:“这么着,你们爷俩摆盘棋,一局定输赢,让老天爷决定威六去不去闯荡,如何?”
父亲急了:“老哥!我就这一个儿!你知道我舍不得他走!刚才好不容易劝住,你又添乱!”
毛大师摇头晃脑:“孩子大了,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威六,叔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接下来看你自己本事。”
父亲无奈,只得应下:“好吧!威六,这局你要输了,这辈子都甭再提这事!”
李威六连声道谢:“谢谢爹!谢谢毛叔!谢谢!”
一场父子间的棋局厮杀开始。红方父亲攻势凌厉,占尽上风;蓝方李威六步步为营,隐忍退守。
父亲眼看胜券在握,得意道:“哈哈!儿啊,爹再走一步,你就没救了!”说着便落子高呼:“将!”
不料李威六微微一笑:“爹,您再细瞧瞧棋盘?”原来父亲早已落入陷阱,几步之前胜负已分。
父亲盯着棋盘,半晌才叹道:“罢了……爹输了。儿啊,你长大了,爹之前小看你了。你赢了,爹……支持你。”
李威六向父亲和毛大师深深鞠了一躬:“爹,毛叔,儿以后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先回了。”
父亲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对毛大师喃喃道:“唉,老哥……留不住喽……都老喽……”
毛大师拍拍他肩膀:“老兄弟,咱每日下下棋,不也快活?儿大不由娘,随他去吧!”
吕震对父亲说:“爹,我想跟文远哥他们去上海!路上再苦我也不怕!我打小就笨,可笨鸟先飞嘛!”
父亲温和地点头:“儿啊,你有这志气,爹支持。不过爹有个条件:你现在拿上斧子,去后山砍五十斤柴火,赶在今晚七点一刻(日落)前扛回来,爹就给你钱。”
吕震二话不说,抄起斧头就冲上山。可到了山上傻眼了,树棵棵粗得跟门框似的。他抡圆了斧子砍了半个时辰,只在树干上留下道白印子,累得大汗淋漓。扔了斧头想爬树掰树枝,却连树都抱不住,更爬不上去。急得他在林子里乱转,总算找到棵细点的树,树干上还有踩脚的地方。他心头一喜,一步、两步……眼看就要够着了,脚下一滑,“哎哟”一声从几米高处结结实实摔了下来,疼得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正哭着,头顶传来一阵笑声。吕震抬头,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瞧着他。
老者问:“小娃娃,哭甚?”
吕震抽抽噎噎:“长……长辈……我……我……”
老者摆摆手:“莫急,莫哭。有啥难处,说与老夫听听?”
吕震抹着泪:“长……长辈,我……我想去上海闯荡,没钱。跟我爹商量,爹让我……七点一刻前砍五十斤柴火回去……才……才给我钱……”
老者笑了:“嗐,就这事?小事一桩!莫哭莫哭。老夫家里柴火多得是,随我来,拿些去便是。”
吕震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跟着老者回家。一到院门口,他就惊呆了——小山似的柴火垛,捆得整整齐齐堆在院里。
老者大手一挥:“瞧,看上哪捆拿哪捆,都是现成的。”
吕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惊又喜:“谢……谢谢您的大恩!可……可咱俩素不相识,您为啥帮我?”
老者扶起他,叹道:“小娃娃,老夫看你投缘罢了。”他顿了顿,眼神有些落寞,“老夫无儿无女,看你……倒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吕震心头一热,再次跪下,恳切道:“您要是不嫌弃,我愿做您的义子,给您养老送终!报答您今日之恩!”
老者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哈哈!你这娃娃!也罢,你既有这份心,老夫就收下你这个义子!”
吕震高兴地叫:“谢谢长辈!”
老者佯怒:“还叫长辈?”
吕震脸一红,响亮地喊道:“嘿!义父!”
老者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孩子!你先回家去,明早动身前,记得来义父这儿一趟,我有事交代。”
吕震扛起一捆柴火,一路哼着小曲回了家。
父亲见他真扛回柴火,又惊又喜:“好小子!真行!不愧是我老吕家的种!没摔着吧?”
吕震嘿嘿一笑:“爹,没事!那钱……”
父亲笑骂:“臭小子,就惦记钱!早给你放床上了!”
吕震乐颠颠地回房,往床上一倒,想着今天这离奇的际遇,笑眯眯地睡着了。
朱国禄回到家中那间低矮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土坯房时,灶膛里的火还温着,映着母亲佝偻着腰在灯下缝补衣裳的身影。昏黄的灯光在她花白的鬓角跳跃,针线在她布满老茧的手指间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熟悉的情景,瞬间让朱国禄喉头一哽,那句已在心里盘旋了无数遍的话,变得千斤重。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走过去坐在母亲对面的小凳子上:“母亲,我父亲在我十岁那年离开了这人世,之后便是你我母子相依为命。”
朱国禄的母亲——周氏,闻言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起布满细纹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看向儿子。她对这个沉默寡言却异常懂事的儿子再了解不过,他此刻的语气和神情,分明是心里装着大事。她放下针线箩,温声问:“儿,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跟娘说说。”
朱国禄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裤子,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微颤:“母亲……我……我想跟文远哥他们,一起去上海。”
“上海?”周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慌淹没,“儿啊!那上海滩是什么地方?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听着光鲜,可那吃人的地方!多少乡下人去了,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你……你怎么突然有这念头?”她的声音颤抖起来,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前倾,仿佛想抓住儿子,把他牢牢按在这安全的方寸之地。
“娘!”朱国禄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周氏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渴望与痛苦的光芒,“我知道您担心!我知道上海滩凶险!可您看看咱们家,看看这四壁空空!父亲走后,您一个人拉扯我,起早贪黑给人浆洗缝补,眼睛都快熬瞎了!我今年都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眼看着您再这样苦下去!文远哥说得对,咱们不能一辈子困死在这穷山沟里!上海再难,总有机会!我想去闯一闯,我想挣钱!挣了钱,给您治眼睛,给您盖间像样的瓦房,让您再也不用半夜起来给人赶工!”
朱国禄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积压多年的不甘和想要改变命运的迫切。他想起父亲病逝时母亲哭干眼泪的绝望,想起自己饿得睡不着时母亲偷偷省下的半块窝头,想起油灯下母亲眯缝着眼睛穿针引线,那被油烟熏得通红的眼角……这些画面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紧紧抓住母亲粗糙冰冷的手:“娘!您就让我去吧!儿子求您了!儿子不是去享福,是去拼命的!我答应您,一定好好活下来,一定混出个人样来接您!”
周氏的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儿子紧握的手上。她看着跪在眼前、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深藏的痛楚,心如刀绞。她何尝不知道儿子的孝顺?何尝不明白家里的困境?儿子长大了,像羽翼渐丰的雏鹰,渴望搏击长空。可那外面的风雨,她这个做娘的,光是想想就心惊肉跳。
“儿啊……”周氏泣不成声,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儿子的脸颊,“娘……娘舍不得你啊!你爹走了,你就是娘的命根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娘还怎么活?”她的哭诉充满了最深沉的母爱和最无助的恐惧。
“娘!”朱国禄也红了眼眶,但他强忍着不让泪落下,声音却带着哽咽的倔强,“您要信我!我跟着文远哥,还有威六、吕震他们,我们六个兄弟一条心!互相帮衬着,总能闯出一条路来!我不是一个人去拼命!娘,您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若是在外面真的活不下去,我爬也爬回来见您!可要是不去试试,我……我不甘心!一辈子都不甘心啊!”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地上。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母子俩压抑的抽泣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轻响。周氏看着跪伏在地、肩膀微微耸动的儿子,那宽厚的背脊已能撑起一片天,却还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执拗。她想起早逝的丈夫,想起他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让……让国禄……有出息……”也许,这就是儿子想要的“出息”,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向未知光明的路。
许久,久到朱国禄以为母亲会永远沉默下去,周氏终于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无尽的担忧、不舍,最终化作了某种沉重的释然。她用力擦了擦眼泪,弯腰想把儿子拉起来:“起来……国禄,你起来说话。”
朱国禄抬起头,眼中带着希冀和忐忑。
周氏看着儿子,浑浊的泪水还在流,但眼神却渐渐沉淀下来,带上了一种母亲特有的、在巨大痛苦中滋生的坚韧:“儿啊……娘……拦不住你了。你的心……飞了。”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娘知道,你是好孩子,是心疼娘,想给娘争口气。这……是好事。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总窝在娘身边。”
朱国禄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娘!您……您答应了?!”
周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娘答应你去,但你要答应娘三件事!你若应了,娘……娘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凑路费!你若不应……”她的声音又哽咽了,“你若不应,娘……娘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出这个门!”
“娘您说!儿子什么都答应!一百件一千件都答应!”朱国禄急切地保证。
“第一!”周氏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不管多苦多难,你得活着!给娘活着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答应娘!”
“我答应!娘!我一定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回来见您!”朱国禄用力点头。
“第二!”周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到了那上海滩,离那些花花绿绿、不三不四的人和事远点!踏踏实实干活,本本分分做人!咱家穷,但穷得有骨气!不能让人戳脊梁骨!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答应娘!”
“我答应!娘!我一定堂堂正正做人!绝不给爹娘丢脸!”朱国禄的声音铿锵有力。
“第三……”周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祈求,“常……常给娘捎个信儿……报个平安……让娘知道……我的儿……还好好的……”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娘!儿子答应!我一定想办法,托人,写信,只要有机会,一定给您报平安!让您知道儿子好好的!”朱国禄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再次重重磕头,“儿子不孝,让娘担心了!”
周氏看着儿子额头沾上的尘土,心疼地伸手去拂,泪水混合着泥土,在儿子额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泥痕。她终于松开了紧抓着儿子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喃喃道:“好……好……你答应了……就好……”
她艰难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墙角那个老旧的红漆木箱——那是她当年唯一的嫁妆。她摸索着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打开箱子上那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锁。
箱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几件叠放整齐的旧衣服,最底下压着一个小布包。周氏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卷得整整齐齐、带着体温的银元,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铜板。这是她十几年如一日,从牙缝里省下来、准备给儿子将来娶媳妇的钱,也是这个家最后的积蓄。
她把所有的钱都倒在掌心,银元沉甸甸的,铜板冰凉。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仿佛要把它们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她拉起儿子的大手,把所有的钱,连同那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一起塞进他手里。
“拿着……儿啊……都拿着……”周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穷家富路……到了外面……别委屈自己……该吃就吃……该用就用……不够……不够娘再想办法……”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攥着儿子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他留住。
朱国禄看着掌心中那带着母亲体温和汗渍的银钱,像捧着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都在滴血。他太清楚这些钱的分量了!那是母亲多少个日夜熬红了眼、累弯了腰才攒下的血汗!是他未来生活的指望!如今,为了他一个渺茫的“闯荡”梦想,母亲毫不犹豫地倾囊而出!
“娘……”朱国禄的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愧疚和感动几乎将他淹没,“我……我不能全拿!您得留点!家里……”
“拿着!”周氏突然厉声打断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娘在家里,有口吃的饿不死!你在外面……处处都要钱!听娘的!都拿着!”她用力把儿子的手指合拢,包住那些钱,仿佛完成了一个无比重大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周氏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朱国禄连忙扶住她。
“娘累了……你去睡吧……”周氏摆摆手,声音虚弱,“明天……还要赶路……”她不再看儿子,转身慢慢走向里屋那简陋的床铺,背影佝偻而孤独。
朱国禄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包沉甸甸的银钱和母亲的小布包,仿佛攥着母亲滚烫的心和沉甸甸的期望。他看着母亲躺下,背对着他,肩膀微微抽动。他知道,母亲又在无声地哭泣。
这一夜,朱国禄躺在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明。隔壁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手里的布包被他捂得滚烫,那几块银元的边缘硌得他手心发疼,却远不及他心里的痛。
他不是没有动摇过。母亲那绝望的泪水、佝偻的背影、倾尽所有的付出,都像沉重的枷锁拷问着他:值得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闯荡”,让年迈的母亲担惊受怕,掏空家底?
但父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母亲油灯下熬红的双眼、家中徒有四壁的窘迫,以及张文远眼中那燃烧的火焰和对兄弟们的承诺,又在他心中交织、翻腾。他知道,留在家里,他或许能守着母亲,但注定和父亲一样,在贫病交加中耗尽一生,永远无法改变什么。走出去,是未知的凶险,却也是唯一的希望,是报答母亲深恩的唯一可能途径!
“爹,娘……儿子不孝……”朱国禄在黑暗中无声地呢喃,泪水终于滑落,浸湿了粗布的枕头,“但儿子……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一定!”
他紧紧攥着那个小布包,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这是母亲的血汗,是他的承诺,更是他背井离乡、勇闯上海滩的勇气之源。他发誓,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他都要闯过去!为了母亲不再流泪,为了父亲临终的期望,也为了自己心中那份不甘蛰伏的火焰!
当窗外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朱国禄悄然起身。他没有惊动似乎刚刚睡着的母亲,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自己少得可怜的几件衣物,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他走到母亲的床边,借着微光,看着母亲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和眼角未干的泪痕。
他缓缓地、无声地跪了下去,对着母亲沉睡的背影,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触地,冰冷而坚实。每一个磕头,都带着无尽的愧疚、不舍和沉甸甸的誓言。
然后,他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母亲,将那包带着母亲体温和全部期望的银钱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仿佛那是他的护身符。他背上包袱,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门外微凉的晨曦之中,向着与张文远他们约定的麦田,迈出了改变命运的第一步。身后,是破旧的家门,是仍在睡梦中、心碎的母亲,和他再也回不去的安稳岁月。前方,是迷雾笼罩、吉凶未卜的上海滩,是他必须用血汗甚至生命去践行的诺言。
赵道新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院子里,父亲赵守业正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个疙瘩,母亲王氏则在灶台边忙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炖肉的香气——这是为明天相亲预备的。
“道新回来啦?”王氏擦着手迎出来,脸上带着喜气,“快洗洗手,娘炖了你爱吃的红烧肉。明儿个相看的刘家姑娘,听说可水灵了,手脚也勤快……”
赵道新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敢看母亲的眼睛,径直走到父亲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赵守业吐出一口浓烟,眯着眼打量儿子:“咋?跟文远他们嘀咕啥去了?魂不守舍的。”
赵道新心里一紧,攥了攥拳头,鼓起勇气,声音却像蚊子哼哼:“爹……娘……今天文远哥说……说想带我们去上海闯荡……”
“啥?!”赵守业猛地拔高了嗓门,烟杆“啪”地拍在膝盖上,“上海?!闯荡?!你小子昏头了?!”
王氏也吓了一跳,围裙都忘了摘:“儿啊,你……你说啥胡话呢?这相亲的事儿都定下了,聘礼钱都预备好了,就等着明儿个相看满意就下定了!你这时候说去上海?”
“我……我就是想想……”赵道新被父亲吼得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了,“文远哥他们……都挺有想法的……”
“想?想个屁!”赵守业气得胡子直翘,“文远那小子,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爹娘都管不住他,你跟着他胡闹?!上海滩那是啥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多少活蹦乱跳的人去了,连个响儿都听不着就没了!你有几条命去闯?!”他站起身,指着赵道新的鼻子,“给老子听好了!祖宗规矩,男大当婚!你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都会满地跑了!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这才是正道!外头那些花花肠子,想都甭想!”
王氏也急得直抹眼泪:“道新啊,你可不能犯糊涂!那刘家姑娘多好的人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去了上海,万一……万一有个好歹,你让爹娘怎么活?让我们老赵家断了香火不成?你爹说得对,安生在家,守着爹娘,守着媳妇儿,比啥都强!”
父母的连番轰炸,像两座大山压在赵道新胸口。一边是兄弟们热血沸腾的约定和外面广阔世界的诱惑,一边是父母殷切的目光、沉重的“香火”责任和那未曾谋面的新娘。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年轻,想出去看看,想搏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可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母亲眼中滚落的泪珠,还有灶台上那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知道了。”他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干涩沙哑。他默默起身,没再看父母,低着头钻进了自己那间狭小的厢房。
晚饭吃得索然无味。父母不停地给他夹肉,说着刘家姑娘如何好,日子定了如何操办,仿佛他的人生轨迹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赵道新机械地扒着饭,味同嚼蜡。夜深了,父母房里传来均匀的鼾声,他却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双眼望着漆黑的屋顶。麦田里的约定、张文远眼中的火焰、李威六的兴奋、吕震的傻笑……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而父亲严厉的呵斥、母亲悲切的泪水、还有那沉甸甸的“传宗接代”四个字,又像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捆住。
黑暗中,他摸索着爬到炕沿下,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破瓦罐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小包。里面是他这些年偷偷攒下的私房钱——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和两个小小的银角子。这是他帮人打短工、过年时长辈给的压岁钱,一点点省下来的,原本是想给自己买点喜欢的小玩意,或者……给未来的媳妇扯块花布。此刻,这些带着体温的、微薄的积蓄,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念想和……渺茫的可能。他将小布包小心地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他翻了个身,脸埋在带着土腥味的枕头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去不去上海?他不知道。但至少,这点钱,是他此刻唯一能为自己做的、小小的“准备”。
马成志回到家时,他家临街的杂货铺还没打烊。昏黄的煤油灯下,父亲马有财正就着灯光,戴着老花镜,对着账本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算盘珠,眉头紧锁。母亲李氏在一旁默默整理着货架上的针头线脑。
“爹,娘,我回来了。”马成志喊了一声,声音不高。
“嗯。”马有财头也没抬,手指在算盘上飞快跳跃,“今儿个进货的账有点对不上……这老李家,肯定又给咱短斤少两了……”他嘴里嘟囔着,显然心情不太好。
马成志没像往常一样凑过去看账,而是站在柜台前,沉吟了一下,直接开口:“爹,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说。”马有财依旧没抬头,算盘声不停。
“张文远想带我们去上海闯荡。李威六、朱国禄、吕震他们都打算去。我也想跟着去。”马成志语速平稳,开门见山。
“啪嗒!”马有财的手指猛地停住,一颗算盘珠被拨飞了出去,骨碌碌滚到地上。他这才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梁上,一双精明的眼睛透过镜片,锐利地盯着儿子:“上海?闯荡?你们几个毛头小子?”
李氏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担忧地看向儿子。
“嗯。”马成志迎上父亲的目光,不闪不避,“文远哥说,留在村里没大出息,上海机会多。”
“机会多?”马有财嗤笑一声,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机会是多,坑更多!那地方,遍地是黄金?那也遍地是陷阱!就凭你们几个,一没本钱,二没人脉,三没靠山,去了干嘛?给人当苦力?还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他站起身,指着货架,“你看看咱家这铺子,是我和你娘起早贪黑,一分一厘攒下来的!你爹我年轻时候也想过闯,可闯荡是要本钱的!不是靠一腔热血!张文远那小子,家里穷得耗子都搬家了,他拿什么闯?空手套白狼?拉着你们一起做梦?”
“爹,文远哥说了,船票钱大家凑。家境好的多出,差的少出,以后发达了再还。”马成志冷静地解释着张文远的方案。
“凑?”马有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张文远家能凑出一个铜板?最后还不是指着你们几个家里有点底子的?还‘以后发达了再还’?哼,画饼充饥!上海滩是那么好混的?十个去闯的,九个半灰头土脸滚回来,剩下半个,还不知道埋在哪个乱葬岗呢!”他越说越气,手指点着柜台,“成志!你从小就比他们几个脑子清楚!爹还指望你好好学着打理铺子,将来接手这份家业!你怎么也跟着他们犯浑?那点热血,顶个屁用!真金白银,安身立命,这才是硬道理!”
“爹,”马成志没有被父亲的怒火吓退,反而挺直了背脊,“打理铺子,守着这点家业,安稳是安稳,可儿子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文远哥他们或许冲动,但未必没有机会。就算最后失败了,至少儿子试过了,见识过了。总比一辈子窝在这个小铺子里,只看得见头顶这一小片天强。”
“你……你懂个屁!”马有财气得抓起算盘就想砸,被李氏慌忙拦住。
“有财!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李氏急道,又转向儿子,“成志啊,你爹也是为你好。上海太远了,太乱了,爹娘实在不放心啊!”
马成志看着母亲担忧的脸,语气软了一些:“娘,我知道你们担心。可儿子不是一个人去,我们兄弟六个,互相有个照应。而且,”他目光转向父亲,带着一丝商量的口吻,“爹,您不是常说做生意要会算账,要懂得投资吗?您就当……就当是借给儿子一笔本钱,让我去闯一闯。如果儿子在外面真能混出点名堂,对咱家,对铺子,不也是好事?万一……万一真像您说的不行,儿子认栽,回来老老实实跟您学做生意,绝无二话!”
这番话,既有年轻人的锐气,又带上了商人子弟特有的务实和算计。马有财举着算盘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脸上的怒容被一种复杂的审视取代。他重新坐下,拿起老花镜戴上,却没再看账本,而是盯着儿子看了许久。铺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马有财才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唉……翅膀硬了,管不住了……”他摇摇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说得对,做生意要算账,要懂得投资。可这笔账,风险太大!”他抬眼,目光如炬,“你要多少?”
马成志心中一动,强压住激动,谨慎地说:“船票钱……还有路上和初到上海的一点盘缠。文远哥说按家境,我们家……可以多出些。儿子算过了,大概需要……这个数。”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
马有财盯着那数字,嘴角抽搐了一下,显然肉疼。他没立刻答应,而是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又打了一阵,像是在权衡利弊,计算着这笔“风险投资”可能的回报率。算盘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最终,算盘声停了。马有财摘下眼镜,从贴身的内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卷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银元和一些散票。他数出马成志要的数目,又额外加了几块散票,推到儿子面前。
“拿着。”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这笔钱,是借给你的!不是白给的!到了上海,给我机灵点!别傻乎乎被人骗了!该花的钱要花,不该花的,一个子儿也别浪费!混不下去,就给我滚回来!要是真能混出点样儿……”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别忘了你爹娘,别忘了这个铺子!还有,立个字据!”
马成志看着桌上那堆带着父亲体温的银钱,心头百感交集。他郑重地点头:“爹,娘,儿子记住了!字据我这就写!”
他找出纸笔,就着昏黄的灯光,一笔一划写下借据,签上自己的名字。马有财仔细看了看,小心地收好。李氏则默默地找出一个结实的旧钱袋,帮儿子把钱装好,又仔细地缝在了他贴身的衣服内衬里。
“儿啊……在外头……千万……千万小心……”李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一遍遍抚平儿子衣服上的褶皱。
马成志握紧了拳头,感受着胸前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这不仅是船票和盘缠,更是父亲的算计、母亲的担忧,和他自己背水一战的决心。他深吸一口气,向父母深深鞠了一躬:“爹,娘,儿子……走了。你们保重!”
他没有再多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了杂货铺,融入了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身后,是父亲疲惫的叹息和母亲压抑的啜泣。前方,是未知的上海滩,和一场用银钱与青春做赌注的冒险。他摸了摸胸口那硬硬的凸起,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他马成志,一定要把这笔“投资”,做出个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