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日,公主府上下都知殿下身边新来个绝色侍女。这侍女不仅模样生得极好,就连性子也十分沉稳,不似其他那些莺莺燕燕般聒噪。
一时间,关于这侍女来历的猜测在府内下人中流传开来。
有人说她是殿下在寻花堂一眼相中的,也有人说她是梁将军特意寻来的。更有甚者,言之凿凿地说她其实是某个世家大户的千金,因家道中落才流落至此。
对于这些传言,苏邑昭不置一词,只是默默地跟着翠儿学着如何做事。
本以为楚慈会对她刻意刁难,不想反倒颇为满意,不仅将她安排在了自己身边伺候,还常让她伴着一块儿出入。但不知为何,却一直未按照府中规矩重新赐名。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楚慈坐在院中石桌旁,手捧书卷,正看得入神。苏邑昭立于一侧,为其轻轻打着扇子。
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楚慈放下书卷,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苏邑昭:“红裳,你在这公主府也待了些时日,可还习惯?”
苏邑昭微微欠身:“多谢殿下关心,红裳一切都好。”
楚慈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吾一直很好奇,像你这般容貌的姑娘,为何会去这寻花堂?”她观察了一阵子,总觉得这红裳与一般的姑娘甚是不同,尤其这行为举止间,断不像寻常人家出身。
苏邑昭答道:“红裳命途多舛,流落至此,也是无奈之举。”
楚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了笑,道:“本公主不问过往,望你日后能忠心,好好为本公主办事便好。”
苏邑昭刚欠身应下,就听人传报,说中织室送来了一批经锦。
楚慈让人将那些经锦都拿了过来,大大小小数十只漆木箱,摆满了整个院落。
翠儿见状,兴奋地上前,拿起一只箱中的经锦连连赞叹:“殿下,这次的纹样甚是好看,若是用这些做衣裳,定能在今年秋猎时艳压群芳。”
楚慈坐在那儿,斜睨着那些经锦道:“母君也真是的,明知我最烦这些,却总爱送来。罢了,既送来了,也不能白白浪费了。翠儿、红裳,你俩也挑些喜欢的,让府中绣娘做几身新衣裳。”
翠儿站在一堆箱子中间,兴奋地转圈:“真的吗?谢殿下!殿下最好了!”
苏邑昭微微欠身后,走过去,俯身拿起一块锦布,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翠儿一把夺了过去,“殿下,这锦布不错,正适合做秋猎的骑装。”
楚慈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头也没抬地道:“留下便是。”
“这锦不行。”
翠儿不悦地扭头,看向突然出声的苏邑昭,不解道:“为何不行?这锦的质地上乘,用来做骑装再合适不过了。”
苏邑昭将那块被翠儿选中的锦布重新放回了箱中,指着上面的纹样道:“这是细锦,细锦的丝线较细,长梭重数较少,常用来做字画的装帧或礼品装饰。”
翠儿固执道:“谁说的?这分明就是……”
苏邑昭也不争便,只道:“这些细锦内填以花卉、八仙、八宝、瑞草等纹样,皆是字画装帧固用的。若是不信,大可将这些细锦与旁的经锦比对一番。”
楚慈轻挑了下眉,抬眼看向苏邑昭所指的那些细锦,果如她所说的那般,比旁的要细密许多。
事实摆在眼前,翠儿也不好再做争辩,只得不情不愿地将那细锦放了回去。
与此相反,楚慈反倒来了兴致,放下书卷,起身走到那些漆木箱旁。她虽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倒也想瞧瞧这些个经锦究竟有何不同。
“没想到你对这些倒是了解。”
听到楚慈的话,苏邑昭微微一愣,随即解释道:“红裳幼时曾随阿母学过一些。”
楚慈拿起一块锦布,故作端详道:“你觉着,这块锦布出自哪里?”
苏邑昭伸手接过,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后答道:“回殿下,这块出自南岭。”
楚慈听了,不禁多看了苏邑昭几眼,转而问道:“为何是南岭?”
苏邑昭道:“南岭盛产桑蚕,其蚕丝质地在七国中亦是首屈一指。而此锦的质地与纹样,皆带有南岭的特色。”
楚慈旋即拿起另一块锦布,又问:“那这块呢?”
片刻后,苏邑昭答道:“应是出自西蜀。”
楚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红裳竟能如此迅速地认出西蜀的锦布。要知道,西蜀的丝织工艺虽不及滁、卫等国那般闻名遐迩,但其独特的纹样与织法,却也自成一派,别有一番风味。
“哦?为何是西蜀?”楚慈饶有兴趣地问道。
“西蜀的锦布,其纹样多以山水、鸟兽为主,且织法细腻,色彩丰富。这块锦布上的纹样,细看正是一幅山水图,其色彩与织法,皆符合西蜀的特色。”
楚慈接过那块西蜀的锦布,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忽地转头看向苏邑昭,道:“你既如此了解,那就将这些经锦一一罗列,整理出册子来。”
“诺。”
看着苏邑昭的背影,翠儿不满地嘟嘴:“殿下,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就交给她了?”
楚慈用右手食指轻点了下翠儿的额头,笑道:“她既懂这些,自是该交由她去办。难道,你想替她去办?”
翠儿连忙摆手:“不不不,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红裳才来几日,殿下就这般信任她,奴不服。”
楚慈哈哈一笑,道:“不服?你有何不服的?本公主对她都是心服口服。”
翠儿闻言,顿时噤声。
到底是伴着自己长大的丫头,见翠儿这般委屈巴巴地模样,楚慈实在不忍心,又怕她日子久了心中芥蒂更深,思虑一番,索性将心中所想全数道出:“以你这段时日的观察,这红裳可有何不妥之处?”
翠儿仔细想了想,无力地摇摇头。
“这不就是了。”楚慈道:“你与我一块儿长大,府上的规矩你是最清楚的。这么多年,你有见谁能在这么短的时日就将府规记得分毫不差的?还有方才的那些细锦,连你都没发现差别,她却一眼就能识出不同。”
经锦最初曾是朝廷贡品,近些年各诸侯国中都有相关丝织工艺,但因气候、环境、工艺手法的不同,织出的布料也大相径庭。这当中又属滁、卫、齐、祁、燕、陈、召七国的品相最佳。而滁国与卫国,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两国的丝织工艺精湛,所产经锦质地细腻,纹样精美,深受各国世家贵族的喜爱。
即便这红裳在寻花堂时有幸见过经锦,可这细锦在辽东才出现不久,她是如何知晓这细锦多用以字画装帧?又是如何迅速辨认出其他经锦的产地与特征?再联想到那素来对女子不感冒的梁缙,以及那日贸然出现在寻花堂的卫斳,现下看来,这桩桩件件背后,显然藏匿着更大的隐情。
翠儿多半是听明白了,“按殿下的意思,这红裳另有来头?”
楚慈不置可否。
——
又过了十日,楚慈带着苏邑昭整理好的经锦品册,进宫与楚夫人商议秋猎之事。
滁国老国君原是穷苦出身,后因缘得先王相助,这才一路披荆斩棘,在朝中博得一席之地。他深知民间疾苦,在位期间,励精图治,体恤民情,深受滁国百姓爱戴。辽东城三面靠山,一面临海,野产丰富,故每三年楚王便会举行一次秋猎。
秋猎除了彰显楚国之威,更是为了考验国中贵族子弟的骑射之术。届时,不少朝臣与各地封疆大吏皆会携家眷前往,场面之宏大,自是不必多言。男子捕猎,女子品茗,再将捕到的猎物加以烹饪,供众人品尝,可不算是一件美事。
楚慈挽着楚夫人的手,一道漫步至宫内凉亭中。楚夫人翻阅着楚慈带来的经锦品册,不住地点头:“你这侍女倒是颇为能干,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能将这些经锦整理得如此详尽。”
楚慈道:“母君,女儿有一事相求。”
楚夫人眼中带着几分好奇:“何事?”
楚慈抿了抿唇,开口道:“女儿想求母君,允许红裳一同参加秋猎。”
楚夫人微微一愣,自己这女儿自小就挑剔地很,对人对事总有自己的主意。想当初就连和梁缙的婚事,也是说反悔就反悔了的。听闻前不久,她去寻花堂将梁缙相中的一貌美舞姬抢来做了近身侍女。原以为她会将其留在身边玩弄一番,如今看来,她对这侍女倒还挺上心:“秋猎乃是滁国大事,岂是谁都能参加的?”
料到楚夫人会做此反应,楚慈早已想好对策:“母君,女儿知道规矩,但这红裳对经锦的了解颇深。宗伯的秋猎名录上,那卫国君夫人已然在列。再说了,前年的秋猎之事,母君难道忘了吗?”
此话正中要害,楚夫人瞬间收敛起嘴角的笑意。
前年秋猎前,楚夫人从中织室得了一批上等的西蜀经锦,特命人做成骑装,本打算在秋猎之时艳压群芳。谁曾想,秋猎那日,那骑装经过几个时辰的暴晒,突然褪色,好好的骑装变得斑驳不堪,楚夫人不仅颜面尽失,亦沦为了众人的谈资。更要命的是,事后,那卫国君夫人一眼就瞧出了这批西蜀经锦中的猫腻,说是染色工艺出了差错,这才导致了褪色。这番言论,让楚夫人更是羞愤难当。
楚慈见楚夫人神色有变,心知这事有戏,忙趁热打铁道:“母君,女儿想着,若今年再闹出这等笑话,岂不更让那卫国人笑掉大牙?”
楚夫人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依旧没有要松口的迹象。
楚慈又道:“母君若是不放心,女儿让中织室把前年那批剩下的经锦取来,让红裳辨认一番,也好让母君知晓,女儿所言非虚。”
楚夫人这才叹了口气,道:“罢了,既然你如此坚持,吾允了你便是。只是,你需得记住,秋猎之时,切莫让她惹出什么事端来。”
得了准信,楚慈心下大喜,连忙应下:“女儿遵命。”
——
转眼到了秋猎之日,天高云淡,风和日丽。
楚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着骑装,英姿飒爽。两列护卫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猎场行去。
苏邑昭紧快步走在队列中,周遭的景致飞速倒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
翠儿侧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紧张了?”
苏邑昭目视前方道,一声未吭。
翠儿撇撇嘴:“哼,瞧你这般镇定自若的模样,还以为你真不紧张呢。”
苏邑昭这才道:“翠儿姐姐就莫要打趣红裳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至猎场。猎场外围的营地前已是人声鼎沸,诸国子弟身着骑装,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或独自一人策马扬鞭,尽显英姿。
楚慈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一旁的护卫,苏邑昭与翠儿见状,忙上前替其整理着装。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众人循声望去,远远瞧见一男子骑马飞驰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众护卫。那人身形挺拔,一席玄色骑装更衬得他英姿勃发。
卫斳勒住马缰,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长嘶,随后稳稳地停了下来。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随即领着一行人,策马朝着楚慈所在的方向而去。
“见过公主殿下。”卫斳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道。
楚慈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梁缙紧随卫斳之后,勒住马缰,停在楚慈面前。
楚慈见了,眉头微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哟,这不是梁将军嘛,怎么,今年也打算来参加秋猎?”
梁缙跳下马背,向着楚慈道:“殿下说笑了,末将身为兖东军副将,护卫辽东乃本职所在。何况这秋猎乃滁国大事,末将怎能缺席?”
楚慈轻笑一声,没再多言,转身朝着营地走去。
瞧见这一幕的卫斳,下意识地去看梁缙,见他两眼紧追着楚慈的背影,神色复杂难辨。待楚慈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收回目光。岂料下一秒,却与卫斳视线相碰,于是尴尬地轻咳一声,这才领着人马,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