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镐年间,天下太平。
七月流火,刚过卯时,天已热得不行。
侍女端着水盆,穿过西院堂屋,快步走进内室。见席上人仍未起身,急忙上前一步道:“女公子,再不起身就赶不上去泮宫了。”
席上人不为所动,只懒懒地问了句:“阿母呢?”
侍女答:“主母出门了。”
一听阿母不在,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坐起身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道:“不急。”
话音刚落,就见一身着褐色曲裾深衣的老媪匆匆赶来。侍女见状,忙将水盆置于架上,悄悄退至旁侧。
“女公子,这卯时已过,怎还未起身?”
老媪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与责备,眼神中却满是慈爱。她轻轻走到席边,开始为那人整理散乱的发丝,边做边道:“今日是泮宫开课之日,万不可迟了,免得让师氏们笑话。”
那人闻言,嘴角勾起一抹顽皮的笑容,故意拖长了声音道:“傅母知吾最不喜早起,何况今日阿母不在,让吾多得半日闲吧。”
老媪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闪过一抹宠溺之色,轻叹道:“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还是要勤勉才是。”说罢,转身吩咐侍女道:“去东庖看看,备些清淡的粥点来,女公子起身后好用。”
侍女应了声,忙退下。
那人见老媪如此通融,心中暗自欢喜,却也不忘卖乖,起身向老媪行了个礼,笑道:“多谢傅母体谅,昭儿定铭记在心,日后不负期望。”
老媪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背,眼中满是欣慰:“女公子能如此想,老奴便放心了。快些更衣吧,莫要让早膳凉了。”
室内再次忙碌起来,侍女们进进出出,为那人准备衣物首饰。
铜镜中映出一张稚嫩却已初具倾城之姿的脸庞,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盈盈,仿若仙子,不染尘埃。
梳洗完毕,侍女拿来一身青色交领长衫。这是一种倾向于绿色,又带有蓝色光泽的布料,布上绣有细腻的卷云纹,既显清新又不失雅致。
侍女道:“这是主母出门前交代的,说让女公子换上。”
那人接过长衫,指尖滑过细腻的绣纹,缓缓步入屏风之后,开始更衣。
待再出现时,已是一身清丽脱俗。青色长衫随风轻摆,宛如夏日里初绽的青莲,清新而又不失庄重。
老媪见状,赞许道:“女公子今日装扮,真是令人眼前一亮,想必泮宫之中,无人能及。”说着,恰见几名侍女端着玄色漆木方盘进屋,于是道:“女公子,该用膳了。”
侍女们将方盘上的瓷碗逐一置于案几上放好。老媪牵着那人走近,指着案几上的早膳诱哄道:“瞧瞧,这不是主母最拿手的枣糕吗?女公子前日还说想吃来着。”
那人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趺坐在案几旁,目光掠过那些精致的瓷碗,最终停留在了那盘枣糕上。她轻轻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枣香四溢,甜而不腻,正是记忆中的味道。“还是阿母做的枣糕最好吃!”
老媪见状,心中也是一阵宽慰,她知道这位女公子虽然顽皮,待人却是宽厚,于是温声细语地劝道:“女公子喜欢便好,快些吃完,还得赶去泮宫呢。”
那人闻言,点了点头,加快了进食的速度。待用完早膳,她站起身,对着铜镜最后整理了一番仪容,确保无懈可击后,才转身对老媪道:“走吧。”走出几步,却突然想起什么似得环顾四周问:“南星呢?”
老媪笑着应道:“女公子今日第一回去泮宫,吾让她备车去了。”说着取过侍女手里的轻纱替那人披上,以防夏日炎炎晒伤了肌肤。
步出院门,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少女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她抬手轻抚过那细腻如丝的衣料,心中涌起一丝期待。
前往泮宫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正门外。见一行人出来,侍女南星急忙上前,轻掀车帘,以恭敬的姿态迎接。
那人轻移莲步,缓缓踏上马车,回眸间,对老媪和侍女们微微一笑道:“傅母,你且安心,我会在泮宫好好学习的。”言罢,转身进入车厢,车帘缓缓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车内空间宽敞,布置得雅致而温馨,提前备好的软垫和香茗正静待主人的到来。
见女公子入座,南星轻声询问是否需要调整车内摆设,那人轻轻摇头,示意一切都好。
车窗外,市井繁华,人声鼎沸。车轮缓缓转动,马车穿街过巷,向着泮宫的方向行进。
泮宫前,学子们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皆是一身统一的长衫。少女在侍女的搀扶下跃下马车,轻提裙摆,步入其中,顿时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既不张扬也不羞涩,那份从容与自信,仿佛与生俱来。
学子甲:“这是哪家的女公子,怎么从未见过?”
学子乙摇头,抿了抿嘴,努力思索着。
少女耳尖微动,似乎捕捉到了这番议论,但并未停下脚步,穿过熙熙攘攘的学子群,拾级而上,径直朝里走去。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斑驳地照在地上,与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墨香交织成一幅静谧的画卷。
进入泮宫,少女被引领至一处宽敞明亮的学堂之中。室内案几整齐排列,几位师氏正襟危坐于上,目光温和而深邃,仿佛能洞察每位学子的心思。
少女轻步上前,向师氏们行了一礼,姿态端庄,举止间流露出不凡的气质。
师氏甲微微点头,目光中带着几分赞许:“这位便是新入学的苏氏女公子吧?”
少女微微一笑,谦逊道:“学生苏邑昭,初来乍到,还望各位师氏多多指教。”
师氏乙接过话茬,语气和蔼:“既已入泮宫,便当勤勉向学,不负韶华。”
苏邑昭颔首,轻声应道:“学生定当铭记教诲,勤勉不辍。”
辰时过半,学子们悉数到齐。宽敞的院落中站了不少人。人群中突然传来一清亮的女声唤道:“阿昭,阿昭!”
苏邑昭微微侧首,目光循声而去,只见一身着同样青色长衫的女子正穿过人群,脸上洋溢着温婉的笑容,从她身后快步而来。
此人名叫曹圣莲,是司徒家的嫡女,亦是苏邑昭平日里最为交心的好友。
“你今日倒是来得早。”苏邑昭笑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熟稔与欣喜。边说边向旁侧移了半个身位,为圣莲腾出空间,好让她能站在自己身旁。
曹圣莲上前来,在苏邑昭身旁站定。微风拂过,带起她发间一缕青丝,她顺势用手轻捋至耳后,回答道:“兄长说今日年兄们要和卫国学子举行宾射。”
苏邑昭闻言,眉间闪过一丝意外,饶有兴致道:“是吗?我倒是未曾听闻。不过,这卫国人素来以骑射闻名,此番宾射必定有趣。”
曹圣莲嘴角轻勾,压低声音道:“我还听闻这次卫国来人中,有位年轻公子,骑射尤为出众,连我兄长都赞不绝口呢。”
两人正交谈间,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伴随着马蹄声和欢呼声,显然是宾射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即将开始。学子们纷纷涌向场地边缘,寻找最佳的观战位置。
苏邑昭和曹圣莲也相携而行,步入人群之中。
场地中央已是一片开阔,两侧分别立着靶子,靶上画有麋鹿头像,中间则是供参赛者奔跑驰骋的空地。彼时,几位身着华丽服饰的卫国使者正策马而立,其中一名伫立于场边的年轻公子尤为引人注目。他身姿挺拔,眼神锐利,束发玉冠,内着白色里衣,外披玄色银云纹长袍,腰间佩有束腰玉管,双腕皆扣了一副深褐色沉铁护腕,想必就是曹圣莲口中那位骑射高手。
“弼兄,弼兄,快看那卫国公子。”
苏邑昭和曹圣莲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吸引,纷纷扭头去看。
“哥哥,你怎么才来!”曹圣莲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忍不住低声抱怨道,继而将目光转移至他身旁那位面目清秀的高个男子,柔柔地唤了声:“孙公子。”
孙弼同样一身青色长衫,笑着走到曹圣莲身边,同曹圣行一道拱手作揖道:“问二位女公子好。”
苏邑昭连忙回礼,笑道:“问孙公子、曹公子好。”
打过招呼,四人边聊边走近观礼台,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站定。此时,场中已是一片欢腾。随着一阵鼓声响起,那卫国公子携带弓矢,身背箭筒,左肩着以黑色皮质臂衣,跨上骏马,缓缓步入场地中央。
“出场了!”曹圣莲兴奋地指着场中之人,对苏邑昭说道。
只见那卫国公子坐于马上,身姿如松,气宇轩昂,仿佛与身下的骏马融为一体,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不凡的骑术与自信。他轻轻拉动缰绳,骏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靶子,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幕所吸引。
随着手中长弓拉满,一道精准的箭矢划破长空,直奔靶心而去。
“嗖”的一声,箭矢稳稳地钉在了靶上,不偏不倚,正中麋鹿头像的眉心。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阵阵喝彩与掌声,连苏邑昭也不由得鼓掌赞叹:“好箭法!”
曹圣行也是激动不已,“果然名不虚传!”
比赛进行的如火如荼,泮宫一方也不甘示弱,紧咬比分不放,士气也愈发高昂。观众席上,加油声此起彼伏。
忽听旁人道:“咦,那不是文公子吗?”
众人纷纷侧目望去,只见场地西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匹白色骏马。马上之人一席青衣,手执弓箭,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淡然超脱的气质,让人眼前一亮。
“文公子?”曹圣莲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着急地踮起脚尖朝内场张望,“哪儿呢?哪儿呢?”
见她如此这般,苏邑昭抿嘴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指向那抹逐渐靠近靶心的青影,“在那儿呢!”
文公子,名唤文辛衍,乃是当朝太师嫡长子。此人不仅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武艺也是了得,尤擅骑射。他的出现,让本就紧张刺激的比赛更添了几分文人雅士的韵味。
鼓声再起,只见文辛衍悠然自得地拉动弓弦,动作流畅而优雅,宛如一幅动人心魄的画卷。箭矢离弦,不带丝毫烟火气,却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直指靶心。
“叮!”箭矢准确无误地嵌入靶心,与先前卫国公子那力贯千钧的一箭平分秋色。周遭的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比赛逐渐深入,两方学子的竞争愈发激烈。文辛衍与那卫国公子间的较量,更是成为了全场的焦点。众人纷纷猜测,究竟谁能在这场宾射中脱颖而出,赢得头筹。
“阿昭,你说谁能取胜?”
“那肯定是卫国公子了!”一旁的曹圣行抢话道。
曹圣莲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嫌他话多。苏邑昭见状,反问道:“你觉得呢?”
曹圣莲单手托腮,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后说:“我猜是文公子。”
“为何?”
“你想啊,这可是在泮宫的地盘上。要是文公子输了,那岂不是丢了全泮宫的脸。”
苏邑昭摇了摇头,“骑射之道,非关地界颜面,而在于个人修为与技艺。”
正说话间,场中局势又生变化。卫国公子似乎感受到了来自文辛衍的压力,眼中多了几分凝重,每一次拉弓射箭都更加谨慎而有力。相反,文辛衍则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不迫。
“那你说,谁会赢?”曹圣莲追问道。
苏邑昭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的二人。半晌,才幽幽地吐出两个字:“平局。”
此时,两人的对决已至白热化。卫国公子显然不甘示弱,每一次出箭皆是雷霆万钧,力求一击必中,而文辛衍则以柔克刚,箭矢轻盈却精准无比。
比赛逐渐趋于尾声,比分竟奇迹般地持平,全场屏息以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这时,判官宣布了最后一轮的规则——自由射击,无论距离、角度,全凭选手自行选择,三箭定胜负。
卫国公子与文辛衍相视一眼,率先策马而出。他选择了最远且角度最为刁钻的位置,深吸一口气,拉满弓弦,箭矢如电,划破长空,直指靶心。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这一箭将无可匹敌之时,箭矢却微微偏斜,落在了靶心之外。
反观文辛衍,却并未急于行动,而是缓缓移动至场中,闭目凝神。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手指轻抚弓弦,没有选择任何特定的位置,而是随着马儿的自然奔跑,在奔跑中不断调整姿态,最终于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拉弓放箭。
箭稳稳地落在了靶心正中,且力道之深,竟将箭身深深嵌入靶内,发出“嗡”的一声回响,震撼了全场。
宾射虽已结束,大家却仍意犹未尽地站在原地讨论着刚才的比赛。曹圣行两手撑着看台边的护栏,佩服地说:“还是阿昭厉害!”
“要是一箭定胜负,文公子肯定赢。”曹圣莲一脸的愤愤不平,“不过阿昭,你是怎么知道最后会是平局的?”
苏邑昭嘴角轻勾,冲她俏皮一笑道:“猜的。”
“猜的?”曹圣莲不信地拔腿追上去,“怎么猜?”
苏邑昭停下脚步道:“看风向。”
曹圣莲闻言,眉头微蹙,“风向?”
“正是,”苏邑昭接过话头,“文公子虽箭术精湛,但他的风格偏于稳健,不善于利用外界条件。而那卫国公子恰好在最后一箭做了调整,让箭矢顺着风势微微偏移。”
曹圣莲恍然大悟,眼中闪烁着敬佩之色。“原来如此,阿昭,你真厉害!”
苏邑昭连连摆手道:“我也就是猜的。”
这时,一旁的曹圣行也加入了讨论,他拍了拍苏邑昭的肩膀,笑道:“阿昭这番话真是让人受益匪浅。看来,以后我得多向你请教才是。”
“曹公子客气了。”苏邑昭笑言。
曹圣行一听,故作不快地撅嘴道:“都说让你随阿莲一样唤我哥哥便是。”
“是,曹哥哥。”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曹圣莲问:“孙公子呢?”
曹圣行道:“他去找文公子了。”
“他们认识?”
“当然,他二位自幼便相识。”曹圣行边走边道,“阿昭,你不也认识文公子吗?”
听闻此话,曹圣莲一脸期待地看向苏邑昭,“真的吗?”
苏邑昭轻声应道:“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他与我从兄是同师学子,之前在家宴上见过几回。”
曹圣莲闻言,拽着苏邑昭的衣袖,略带撒娇地说:“阿昭,快给我讲讲,有没有什么趣事?”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男子高声道:“女公子想听什么趣事啊?”
三人转身望去,只见孙弼面带笑意,自远处而来。他身旁跟着的,便是方才场中的那位文公子。
“弼兄,你们可算来了。”曹圣行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眼睛却不住地往文公子身上瞟,“吾妹听闻文公子与阿昭妹妹是旧识,故好奇而已。”
文辛衍听闻,目光温和地掠过对面的人,自嘲道:“趣事没有,糗事倒是不少。”语毕,转身面对苏邑昭道:“邑昭妹妹,近来可好?”
苏邑昭微微欠身,眸眼晶亮,以礼回应,“托文哥哥的福,一切都好。”
曹圣莲见状,忙上前一步,与曹圣行一道朝文辛衍问好。
几人正说闲话,一行人从旁侧经过,为首的正是那卫国公子。
文辛衍微微侧首,与那卫国公子互视一眼,继而各自移开目光,彼此间再无过多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