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浸了水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洇染开来,彻底吞噬了临江大学最后的天光。宿舍里,节能灯管发出惨白的光,照亮了403室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靠阳台的下铺,赵磊和王海峰的领地早已布置停当。崭新的条纹床单、蓬松的枕头、印着潮流图案的薄被。书桌上,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亮着,旁边放着最新款的智能手机、造型夸张的耳机、还有几罐没喝完的进口饮料。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着一丝新电子产品特有的塑料味和淡淡的香水气息。
而靠近门口的上铺,覃能和陈水生的角落,则是另一番景象。陈水生铺开了自己带来的旧棉絮和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虽然朴素,但总算有了个睡觉的地方。覃能则依旧蜷缩在光秃秃的硬木板床上,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旧报纸勉强垫着,聊胜于无。他那个丑陋的硬纸壳箱子被折叠塞在柜底,取而代之摆在床下置物架上的,是那个灰扑扑的搪瓷脸盆、铁皮暖水瓶,还有几件母亲缝补好的旧衣服。空气里只有灰尘的味道和陈水生带来的被褥散发的、淡淡的樟脑丸气息。
赵磊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拿起桌上崭新的手机,瞥了一眼屏幕,又看了看覃能和陈水生这边,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优越感十足的随意:“海峰,走呗?饿死了!听说西门新开了家韩式烤肉,评价不错,去尝尝?”
王海峰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推了推眼镜,点点头:“行,正好饿了。叫上隔壁李强他们一起?”他一边说,一边利索地关掉电脑,拿起桌上的钱包塞进裤兜,动作自然流畅。
“走!”赵磊站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棒球帽扣在头上,看也没看门口这边的两人,径直拉开宿舍门,和王海峰说说笑笑地走了出去。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喧闹,也隔绝了那份属于都市新生活的轻松和热闹。
宿舍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节能灯管发出的微弱电流声。这份安静,却比刚才的喧嚣更让人窒息。覃能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胃里发出的、因为饥饿而愈发清晰的咕噜声。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窘迫。
他下意识地看向陈水生。陈水生也正看着他,黝黑的脸上同样带着一丝尴尬和无奈。两人目光相接,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同样的信息——囊中羞涩,那动辄人均几十甚至上百的烤肉店,是他们此刻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咳…”陈水生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浓重的西南口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覃…覃能?你饿不?要不…咱去食堂看看?”
“嗯。”覃能低低地应了一声,像是找到了一个台阶。他从光秃秃的床板上爬下来,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胃里的空虚感更加强烈了。帆布包里,母亲烙的馅饼和煮鸡蛋早已在昨晚就被他吃光了,只剩下冰冷的回忆。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宿舍楼,汇入傍晚校园的人流中。路灯已经亮起,在梧桐树叶的缝隙间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飘荡着各种食物的香气——面包房的甜腻、烧烤摊的烟火气、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浓郁咖啡香——这些气味交织在一起,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是巨大的诱惑,更是无声的折磨。
临江大学有好几个食堂。他们就近去了离宿舍区最近的第一食堂。巨大的玻璃门一推开,一股混杂着各种菜肴和消毒水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正是饭点,食堂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穿着各色T恤的学生端着餐盘穿梭,餐盘里堆放着琳琅满目的食物:金黄的炸鸡排、油亮的红烧肉、翠绿的时蔬、喷香的米饭、还有各式各样的面点、汤羹……
覃能和陈水生站在入口处,一时有些茫然。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各个窗口的菜单和价格。覃能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诱人的图片和名称,但当他的视线落在后面的价格数字上时,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红烧排骨:12元/份”
“香辣鸡块:10元/份”
“蚝油生菜:6元/份”
“米饭:1元/两”
“馒头:0.5元/个”
“免费汤:自取”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那卷薄薄的零钱。那是缴费后剩下的,父亲塞给他的“穷家富路”。他清楚地记得,卷起来只有薄薄的一小卷,最大面值是一张十块的,剩下的都是些一块、五毛的零票。这些钱,是他接下来不知道多少天的全部指望。
陈水生显然也看到了价格,黝黑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低声说:“咱…咱先看看免费汤在哪?”
两人像闯入陌生世界的迷途者,在喧嚣拥挤的食堂里艰难穿行。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免费汤桶。一个巨大的不锈钢桶,里面是近乎透明的、飘着几片可怜紫菜和零星蛋花的汤水。桶旁边放着一摞不锈钢碗。
覃能和陈水生各自拿了一个碗,默默地排在队伍后面。队伍移动得很慢,前面的人用大勺子搅动着汤桶,试图捞起一点点干货,但大多只是盛了满满一碗寡淡的清汤。轮到覃能时,他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勺子探下去,在桶底摸索着,终于捞起几片蔫了的紫菜和一点点蛋花,盛了半碗汤。陈水生也是如此。
端着半碗清汤,两人又默默地走向主食窗口。长长的队伍旁边,立着醒目的牌子:“米饭1元/两,馒头0.5元/个”。覃能的目光在“馒头0.5元/个”上停留了很久。他捏了捏裤兜里那卷钱,犹豫着。
“要不…买两个馒头?”陈水生小声提议,声音里带着同样的窘迫。
覃能点了点头。两人又排到了馒头窗口的队伍后面。队伍不长,但每一次前移,都让覃能的心揪紧一分。轮到他了。
“几个?”窗口后面的大妈头也不抬,麻利地用夹子夹着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两…两个。”覃能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掏出那卷钱,小心地展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递了过去。
大妈接过钱,丢进旁边的钱箱,夹了两个馒头放进一个小塑料袋,递了出来。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覃能接过还带着热气的馒头,塑料袋子烫着手心。他捏着那一块钱找回的五毛硬币,硬币带着大妈的体温,却让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紧紧攥着那枚硬币,仿佛攥着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两人端着半碗寡淡的清汤,拿着两个白面馒头,在拥挤的食堂里艰难地寻找着座位。周围是喧闹的谈笑声,餐盘碰撞声,还有各种诱人的饭菜香气。他们端着这寒酸得可怜的晚餐,在无数端着丰盛餐盘的学生中间穿梭,感觉像举着两个巨大的、无形的牌子,上面写着“贫穷”两个字。那些无意间扫过的目光,都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终于,在一个靠近角落、灯光略显昏暗的柱子后面,他们找到了两个空位。这里位置偏僻,远离主通道,相对安静一些。两人如释重负般坐下。
覃能看着面前简陋的晚餐:半碗几乎透明的汤,里面可怜地漂浮着几片紫菜和蛋花;一个白胖、散发着麦香的热馒头。这就是他在临江大学的第一顿正式晚餐。胃里的饥饿感在闻到馒头香气时更加汹涌地翻腾起来。
他拿起馒头,掰开一小块,泡进清汤里。松软的馒头瞬间吸饱了温热的汤水,变得软塌塌的。他送进嘴里,寡淡无味的汤水混合着麦香在口腔里弥漫开。饥饿的胃得到了些许抚慰,但舌尖却尝不出任何满足的滋味。
他默默地吃着,一口馒头,一口汤。动作机械而沉默。食堂明亮的灯光从斜上方打下来,将他低垂的侧脸笼罩在柱子投下的阴影里。他能清晰地看到陈水生也同样沉默地、小口小口地吃着馒头,偶尔喝一口汤,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和他相似的茫然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