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扉页(1 / 1)

暮色初合时,道观的朱漆门扉已褪成暗赭色,檐角铜铃在渐凉的风里轻晃,惊起栖在经幡上的晚鸦。三三两两的香客踩着青石阶缓缓而下,衣袂上沾着未散的檀香,与暮鼓声揉碎在石板缝里渗出的苔藓气息中。

天边的云霞被染成深浅不一的绛紫色,边缘泛着金边,像被撕碎的锦帛随意抛掷在琉璃瓦上。西侧飞檐挑着半轮残阳,将道观屋脊的嘲风兽影子拉得细长,斜斜投在斑驳的《道德经》碑刻上,那些蝌蚪般的篆字忽明忽暗,恍若要顺着水痕游进暮色深处。

长生门的藏书阁静卧在山侧,朱漆门扉褪成了旧茶褐色,门楣上“藏书阁“三字的金漆早被风雨啃得斑驳,像两枚被岁月磨平的铜钱。

小竹站在阶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他望着师兄狄震的背影——那一抹淡紫色被夕阳映成了绛紫。

狄震正抬手要推门,又在半空中顿住,指节抵着榆木门板轻轻叩了两下,像在试探什么活物的动静。

“吱呀——”

门轴比想象中更涩。

狄震皱了皱眉,掌心覆上去慢慢推,积尘簌簌落进门槛,在青石板上洇出团模糊的灰云。狄震这才跟进去,袖角扫过门框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梁上蛛网晃了晃,漏下几点细碎的光。

藏书阁里比外头更暗。从前整面墙的书架如今东倒西歪,靠北侧的几个空了半截,露出黑黢黢的墙洞。

“这是怎么回事?”狄震蹙着眉向小竹看去。

小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拧着衣角低着头,不敢看狄震的眼睛,咬着嘴唇小声说道:“那几年要撑不下去了,掌门师兄就让卖了些书来维持生计。后来——”

小竹顿了顿,咽了咽口水,试探地望了狄震一眼,见他没有什么表情,这才放心地说:“我也没招了,见有些香客喜欢也就卖了几本。”

小竹的声音越说越小,狄震的神色看似波澜不惊,内心却在怒火中烧。

狄震的靴底碾过满地碎纸,发出细碎的响。他停在正中央的书案前,案角还压着半方残墨,墨身刻着“云来”二字,是师父当年亲手磨的。案头堆着几本线装书,封皮都起了毛边,他随手抽一本,翻开却是空的——书页早被人撕去填了灯芯。

小竹缩在廊下柱子边,指尖蹭着墙根的青苔。他记得十岁那年,师父带他们来藏书阁挑书,自己踮脚够着最高层的《云笈七签》,一不留神碰倒了琉璃灯,火苗舔着书脊时,是狄震师兄扑过来用道袍扑火,后背烧出好大一片泡。

“师兄。”他轻声唤了一句。

狄震没回头。他正蹲在西南角的旧木箱前,箱盖敞着,露出半卷泛黄的纸页。小竹这才注意到,那箱子底下压着块褪色的红布——是他们小时候用来包糖人的,他去年还在香案底下翻到过半块橘子味的糖渣。

“这是......”

狄震的手指抚过纸页边缘,那里有行熟悉的簪花小楷。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涩:“师父的日记。”

小竹凑过去。纸页上的字迹已经晕开,像被泪水泡过又晒干的:“七月十五,小竹摔了茶盏,烫着了手。那孩子总毛手毛脚的,偏要学我抄经,说什么'要替师父多抄几卷,免得老了眼睛花'。孩子是挺有孝心的,就是笨的慌。”

“九月廿三,榷旭偷拿了案头的桂花糖,藏在经橱第三层。我装着没看见,等他睡了,把糖纸夹在他新抄的《黄庭经》里。第二日他翻书时眼睛亮得像星子,倒说是'神仙显灵'。这孩子倒是鬼机灵得很,我要小心他别把我卖了。”

“十一月八日,狄震修习术法把屋子点着了,我确实生气得不行,结果看到这小孩皱皱巴巴哭得难看的小脸还是原谅了他。哎,都怪我当时耳背,给他起错了名字,这名字和道观八字不合,注定他术法也学不会,一天就会闯祸!算了,我是修行之人,不能和黄毛小儿置气。”

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纸页哗哗响。狄震忽然伸手按住一张,指腹蹭过最后一页的字迹——那是师父在‘圣殒日’前写的,墨色淡得几乎要看不见:“该来的总会来的,榷旭聪明却少沉稳,狄震迟钝却多良善,若明日我顺应天时,希望这些小辈莫要学那些道貌岸然的假道士尽做些坑蒙拐骗的坏事,要还像小时候那样,该抢糖吃抢糖吃,该抢经抄抢经抄.....多一天孩子心性便多一天孩子心气吧,多一天快乐是一天吧。”

狄震看完,只觉得喉咙发紧,眼睛发酸。他想起三年前云来仙师羽化登仙后,自己和师兄弟们无助地跪在廊下哭,是掌门师兄让大家振作起来,跟着他一步一步把道观又经营了下去。

那段日子对狄震来说是痛苦的,他不能再听到师父讲经,也没有课业去和师兄弟们探索,为了逃避跟掌门师兄去卖假药骗人,他只能硬着头皮做做杂扫,收拾收拾屋子,但那段时光对于包括小竹在内的师兄弟们来说,又何尝不是痛苦的呢?

小竹记得跟着掌门师兄走街串巷地去卖药,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双布鞋,走过了多少条巷子,又接受了多少白眼。有时候那一包药就劈头盖脸地向他砸来,脑袋都被砸破了就出血来还得挤出笑容弯着腰去道歉。

这些是狄震所不知道的,小竹也不知道何从谈起。

后来狄震说要去三界游历,小竹便留在道观里守着,日子像浸了水的棉线,软塌塌地坠着。

“师兄,“小竹又唤了一声,“你要走了?“

狄震把日记轻轻放进袖中,点了点头,说道:“想来找几本以前看过的书,这才回长生门转转,既然已经找到了,那就可以离开了。”

“师兄不留下来住一晚吗?”小竹问道。

“我看这原先的宿舍都已经改成主题房了,还是算了吧。”狄震无奈地说道。

“师兄,你还是在怪我。”小竹的脸上有些难看。

狄震望着小竹的眼睛缓缓说道:“不是的,小竹,我明白的,你这么做是为了大家好,我只是短时间有一点接受不了,请你理解一下我的情绪。”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若得闲,替我照看下院子里的的木棉,今年开得早。”

小竹点了点头,他顺着狄震转身离开的背影看向外面,发现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斜斜切进来,照见两人脚边的碎纸——有半本《洞玄灵宝经》,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小竹七岁抄“,还有半本《太上感应篇》,边角卷着,是榷旭十五岁时偷喝雄黄酒打翻了墨汁染的。

也许对于狄震和榷旭这种被师父师兄一直看好的优秀弟子来说,像自己这种平庸资质的弟子就注定该独守山门、孤苦无依一生,守着清规戒律,盼着太阳东升西落,吃着粗茶淡饭,跟在别人身后被使唤来使唤去,就这样度过余生的吧。

小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缓缓地合上了藏书阁的大门。

锁扣“啪嗒“一声合上时,小竹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伸手去摸裤兜里的钥匙,忽然触到个硬物——是一张泛黄的书页,不知何时从藏书阁里带出来的,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旧色。

书页上画着几个做着鬼脸的大头娃娃,底下写着一行楷书小字“买于五月八日”。

这是云来仙师的习惯,他总会给他的书和本子记录日期——在扉页上记录下他拥有这个本子的那一天。

那几个大头娃娃想必是榷旭或者是狄震小时候画的吧,藏书阁这种地方也就只有他俩能随便出入了。

小竹想到这里还是有些唏嘘,师父不在了,他最疼爱的弟子们也都离开了,只有他——这个不被在意的小人物还守着这一切。

罢了,也算是个留念。

小竹叹了口气,还是把这片残页揣进了兜里。

山风卷起几片落叶,撞在朱漆门上。狄震望着那扇缓缓闭合的门,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和榷旭总爱躲在藏书阁里玩捉迷藏。

那时门是不锁的,阳光从窗棂漏进来,把满架的书都镀上金边。如今门还是那扇门,可藏书阁里的光,终究是暗了。

“师兄,去哪?我送你。”

小竹摇着手里几串不同的车钥匙向狄震问道,狄震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说道:“不必了,师弟。”

“师兄,你都受伤了,不要再逞强了,你这样御剑下山肯定是不行的,刚好山下有个我认识的老板,你去他那里的宾馆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再上路,肯定会舒服很多。”说着小竹就转身去开车了。

狄震见状,便不再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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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沉,月色浅浅,山道两侧的野柿子树在车灯里缩成扭曲的剪影。小竹用余光扫向后视镜,副驾上的狄震正襟危坐,道袍下摆随着颠簸的车辙轻轻拍打座椅,像翻滚的海浪。

“孩子多大了?“狄震忽然开口,后视镜上悬挂的铜铃撞在琉璃佛珠上,清脆声响惊飞了路旁灌木里的夜枭。

“一岁多一个月。”

小竹紧握方向盘的手心沁出冷汗,后视镜里狄震的面容被仪表盘幽蓝的光割裂成碎片。

“那挺好的。”

“嗯。”

轮胎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哀鸣,远处山寺的钟声撞碎在浓雾里,狄震广袖下的手指蓦地蜷紧。后座不知何时滚落半包山楂糕,油纸包裂开的缝隙里,几粒干瘪的果脯正滚向黑暗深处。

“就快到了。“小竹突然说。

车灯骤暗的瞬间,狄震看见前方弯道处立着棵歪脖子槐树,虬结的枝桠上有乌鸦抖动了一下翅膀。

“到了。”

刹车片摩擦声惊起满地流萤,狄震的道袍下摆扫过车门,露出云靴边缘暗黄的泥垢——想必这几年他过得很是辛苦。

小竹这样想着,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山风卷着腐叶拍打着车窗,是告别的时候了。

“师兄,保重。”

小竹从车上拿下狄震的包袱递给了狄震,狄震接过包袱,郑重地拍了拍小竹的肩膀,说道:“长生门的未来就靠你了。”

“嗯。”

小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师兄弟们在一起总要在分别的时候说这样话——

长生门的未来就靠你了。

以后都交给你了。

你要担负起大任啊——

这些话只有在玩笑时才会说给小竹听,平时只有师父会对榷旭和狄震说,小竹,是没有份的。

可笑的是,最后的最后,留下来要担大任的却是他——一个资质平庸的小弟子——小竹。

望着狄震在黑夜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小竹叹了口气,默默回到了车上,打火,挂挡,放手刹,一溜烟就开走了。

想必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待车声渐远,狄震才回头,已经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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