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鸿来了已有些时日了,那日阮汐婳穿了一身华服,头戴青花,举止温柔端庄,与段鸿对坐在院中,她托着下巴,眼中露出些许的烂漫,说:“我很好奇,你这样的人,从小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呢?”
“我啊……”段鸿被问住了,什么地方长大,他早就不记得了,成神之后一直在金漠待到现在,所以他也只能说金漠了。
“我以前住在金漠。”
阮汐婳摆摆手,不可置信地说:“怎么可能?,古金漠都灭亡多久了,那里如今已经成为一片死亡沙漠了,除非……”
“曾经的古金漠也是这片大陆排的上名号的强大帝国,鼎盛时期不知道有多少人向往。”
阮汐婳打趣道:“你见过吗?”
“如果我说我曾见过它的从兴衰到落败呢?”
“怎么可能呢……除非你就是九色鹿。”阮汐婳一脸肯定道,她看着眼前的人,她心里很清楚,他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段鸿一时顿住,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认出他了。
“如你所说,长玄序有神,很多人都是神的信徒,你不必向我隐瞒的。”
段鸿坦白了一切,他知道,从见她第一眼开始,像阮汐婳这样内心明净的人,本来就不应该隐瞒。
后来段鸿作为阮汐婳的恩人,在她的山庄里住了一阵子,这段时间他总是发觉院前的那棵细竹越长越快了,于是便觉得时间也是不是过了很久。
那天,段鸿想向阮汐婳辞行,他走到她的跟前,他抬眼悄悄看了她的神情,似乎早就知道他要走了似的。
段鸿话还没说出口,她便开口说:“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的。”段鸿心中有些惊讶,为什么她总能猜中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不是猜的,我知道,也是确定的。”
段鸿从未说出一句话,却被眼前的凡人女子把他心中的想说,想问,答了个尽。
阮汐婳的身子上前,脚步轻轻向他挪动,凑近了他,眼神之中露出一股不舍,说:“能不能别走……?”
她的语气轻柔的像是一片羽毛掉在段鸿如水的心中,泛起微微的涟漪。
“你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阮汐婳却笑而不语,只是拉起段鸿此时温热的双手。
段鸿被她灼热的手心温暖着,连带着他的全身上下,他结结巴巴地说:“为……为什么?只因为我曾在大漠救过你吗?”
“有时候不需要理由,有时也正是这个理由。”
“你打消这个念头吧……”段鸿轻轻放开阮汐婳的手,头别在一旁,显得有些拘谨不安。
“我只是想有个人能陪着你,所以……你还是要走吗?亦或是我陪着你一起走,又亦或是……”说到这,阮汐婳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伤感道:“亦或是陪伴你的那个人,你不想是我。”
段鸿赶紧回道:“不……不是这样。”他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继续说:“路途遥远,我不愿你受风尘之苦,我愿意留下来。”
段鸿的生命很漫长,用他小小一部分时间来陪伴着一个女子短暂的一生,也足矣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没有想到,这短暂的一生却成为了段鸿心里永生都放不下的执念。
与这样美丽聪慧又温柔的女子相处,他早就不知不觉深陷其中,陪着她在这座城中一年又一年……
他们还是和往常一样在院中对坐着,院里的鹿正惬意的睡着,院外的那棵细竹已经长的很大了,甚至可以从里院的围墙看到枝头。
段鸿聊起他的过往,说:“我曾长大的地方,有一片星空与日落并存的日不落海,那里很多眷侣会在那边一坐就是一整天,常常不知道日夜。”
阮汐婳露出羡慕的目光,说:“是金漠吗?”
“是啊,那时我还是一只生存在大漠里,一只普通的九色鹿,我常常在那片月湖旁边,那时候,月湖还有没有建起楼房。”
“沙漠为什么最终还是有人住着呢?”阮汐婳好奇道。
“金漠并非寸草不生,月湖是绿洲。”
“真想看一看过去的金漠,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
段鸿笑笑说:“我可以为你创造,还原当时的景象。”
“真的吗?”阮汐婳不可置信道。
段鸿从手里变换出一幅画卷,说:“我以前在这幅画卷里收录了一些当时的景象,可以拼凑在一起,再把你画在上面,就可以带你一起去看。”
“想不到你还会画画啊……”
段鸿把画卷放在桌子上,阮汐婳为他端出墨水。
他正下笔,阮汐婳却在一旁感到疑惑,说:“你不用看着我画吗?”
段鸿对着她温柔的笑着:“汐婳,我早就把你的样子记在心里,闭着眼睛也能画的传神。”
阮汐婳眼神羞涩,低垂道:“别人都是眉目传情,画画才有情意,可我还是想在一旁看着你。”
段鸿用手指轻抚着阮汐婳的眉毛,“我很喜欢你的眉目,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温柔端庄,一举一动总能软化别人的心。”
段鸿的身上总是暖暖的,指腹的温暖让她觉得连接到了心上。“为什么不论什么天气,你的身上总是热热的?”
“因为体内有涌动的神力,使我如冬日的烈火,在金漠这样热的地方却像寒冷的冰川。”
“那我跟你在一起岂不是每天都像春天一样。”
段鸿噗嗤一声,摸摸阮汐婳的头,说:“嗯,是啦!”
段鸿注视着阮汐婳,一下子将她拥入怀中,阮汐婳的心砰砰直跳,手也紧紧地抱住他。
她听到段鸿在她耳边喃喃道:“我真该早几年遇见你。”
阮汐婳用手托着段鸿的脸,说:
“现在也不晚,你是神,一百年对于你来说一转眼就过去了,我怕的是错过。”
段鸿担心道:“可如果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在你身边慢慢老去,也算圆满了,对不起……我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说这些,但是我若以后不在你身边了,你就忘了我吧。”
段鸿凝望着眼前的女子,假意答应了下来,心中爱意绵绵,心有犹豫,却还是决定陪着她用时间慢慢诉说。
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段鸿还是十年如一日,永远是那个最初的样子,而阮汐婳却在不惑之年患病去世。
临死前的阮汐婳触摸着
手中的画卷,眼泪流了下来,对着段鸿只是说了一句话:“希望能和君一生一世……其实只是一生一死,相隔两世。”
段鸿握着汐婳渐渐没有温度的手,泣不成声,哽咽道:“一别……再无归期,从此相见……只在梦里。”
无穷无尽的悲哀汹涌进段鸿的胸膛,他曾是无所不能,受过万人敬仰的神,却也没办法控制人的生老病死,可人人所求如此……
面对失去心爱之人,还是那么的无力。
他始终明白,阮汐婳于他而言,不过是他一生中路过的风景。但他没法掩饰内心,即使微小的时光,也能驻留进他的一生。
后来段鸿留在山庄之中守护了她很多很多年,他觉得他只要还呆在这里,汐婳就仿佛还在他身边。
院中那头白鹿早就去世了,留在院墙之中的,只剩下那棵碧竹。
一日,段鸿正在院内打坐,却听到似乎有人走近院内,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最熟悉不过的面孔,那是他在她年轻时第一次遇见她的面孔。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
这不正是他心心念念却逝去已久的汐婳吗?段鸿的眼眶瞬间红润,久久沉浸在眼前的身影之中。
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调整了一下情绪,抬头问道:“你是谁?”
“你且当我是汐婳吧。”
那女子眨着灵动的眼睛,虽然外貌与阮汐婳一模一样,但神情却又好像有些不一样。
段鸿起身,语气有些轻蔑地说道:“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代替她?”
女子上前抓住她的手臂,段鸿从她身上的气息马上察觉到,她便是外院的那棵碧竹。
段鸿后退了两步,惊讶道:“你……你成精了?”
碧竹就像她本身一样,穿着一件碧色的衣裙,她点点下巴,说:“我从小就看着她长大,直到你的出现。”
“你这是什么意思?”段鸿问道。
碧竹似乎带着贪婪的目光看着他,说:“失去她的信仰,你身上的神力早就削弱了吧?”
段鸿转身,挥挥手驱赶道:“跟你没关系,请你速速离开吧,不送。”
碧竹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说道:“我受过她的眷顾,学着她的模样变化成人,身上自然也带着她对你的感情,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如果你想她了看看我就好了。”
说完,她便很快同云烟一般消散而去。
他忽然想起了那幅画,于是他赶紧回过头,立刻去打开画卷,连带着那棵碧竹一同进入了画中。
那画里也同样建了一座竹山和山庄,碧竹出现在他的面前,指着山庄问道:“你这是……?”
段鸿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冷声道:“你就住在此处,不许离开。”
碧竹什么也不说,听完后,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或许是心中的贪念与不舍,段鸿不愿忘记汐婳,他觉得忘记,是在消亡他们之间的过往,那时,过往便等同于不存在。
他带着画卷离开了棰渊城,开始云游起来,他总是偶尔进入画中看望那个长的像阮汐婳的碧竹,段鸿发现,碧竹仿佛真的像汐婳一样陪伴在他的身边,又像汐婳曾经,像知己一样可以知晓他的内心。
但碧竹却被他压抑的太久而产生了一些变化……
“段郎,如果我能成为她,你会不会把我从画里放出去?”
段鸿听来觉得有些可笑:“如果真是这样,画本身就没有作用了。”
碧竹哀叹了一声,“失去她的记忆,神力也会削弱到最低级吧?”
“怎么会呢……?”
“是她在沙漠中用血唤醒的你,你们之间本就是互相救赎的关系。”
段鸿感到有些出乎意料,说:“这一点你倒是和汐婳很像。”
“因为我就是汐婳的一部分……”
段鸿打断她,“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把你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私心,若你想走,随时可以。”
“可是汐婳不愿意。”
段鸿沉默不语,心里仔细想了一番,他似乎发现到了一个严重的现状,碧竹受环境的影响,已经把自己比作阮汐婳了。关于她的来源,段鸿至今也不是很清楚,可她真的只是一个简单修炼的精怪吗?
段鸿开口道:“有一件事情在我心里考虑了很久……”
不等他说完,碧竹就问道:“你是要忘了她吧?”她闭着眼睛,微微低头感慨着:“你终于要兑现我给你的嘱托了。”
“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你的由来。”
“你感觉不到吗?我既是你,也是汐婳。”
“我……?”段鸿有些想不通。
“如果不是汐婳的寄托和你的神力滋养着我,我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我可以是汐婳的影子,也可以是你产生的任何执念。”
“那你自己呢?”
“没有自我。”
段鸿知道碧竹说了慌,心中有些惭愧,“希望我忘掉和汐婳的这一段过往后,能带给你一些自我吧……”
碧竹笑笑,轻轻摇头,“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段鸿坚定着,似乎真的下定了决心:“我把神力留在画里,做一个平凡的人,绝不会有机遇再踏进这里一步。”
可心中深刻的情感,又岂是神力所能掌控的。
段鸿拂袖而去,留下碧竹呆呆地望着前方,四周竹叶飘散,她用手心托起一片竹叶,可竹叶却划伤了手掌,掉落在地。
风缭乱了她的青丝,那温柔的神情仿若汐婳。
“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她又垂下眼眸,眼神又透露出思念之情,也像是段鸿。
“思卿如流水,何有穷已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