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风声猎猎,卷起院中一片肃杀之气。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声。
匠人们只是奉命前来,如今缩在一处,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热闹。
他们又不像有些人干了亏心事,怕什么?
长公主一看就是好人,工钱给得可足了!
现在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更是个好人了,等回去了要好好跟周边的人说道说道。
嬴骊尚不知匠人们在想什么,只是抱着嬴宣英坐着,冰冷的目光直直盯着跪着的梁於。
梁於的哀嚎已被塞回喉咙,只余下断腕处肿胀可怖的皮肉和额角滚落的冷汗。
公主府已经来了人,将梁於粗暴地架在嬴骊面前。
嬴骊清澈的声音压过穿堂风,问出的话像是最后施舍的机会。
“梁氏,你是——何时收养这些孩童的?”
“八……不,九月底……”
嬴骊把玩着嬴宣英的小手,恍然大悟。
“那巧了,可不正好错过八月案比算民之日么?”
“怪不得林县令对这些不在册上的孩童不知情呢。”
梁於被府卫卒架着,整张脸因痛苦扭曲,“殿下明鉴!草、草民行此善举,仓促间……确、确实疏漏了文书!”
“可宅中孩童,皆是草民精心照顾,未曾短缺分毫。若无证据,草民不服!”
梁於目眦欲裂,瞪着乖巧站在小殿下身边的郑二,“咳咳……定是有人……有人借机诬告,蓄意构陷。是郑二这孩子!他定是受人挑唆,他平日里就最是唯利是图、屡教不改啊!”
郑二喉咙呜咽一声,冲着嬴骊连连摇头,茫然无助。
嬴骊安抚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怕,我不信他的话。”
眼见嬴骊对他的说辞置之不理,梁於几乎将牙齿咬碎,凶狠的目光骤然扫过脸色骤变的林县令。
如果这时岳丈还不保他……
林县令暗暗皱眉,想了想,仍是上前。
“殿下。”
林县令姿态放得极低,“依梁氏所说,今日冲撞二位殿下确是梁氏疏忽失察之过,然其收养孤童本是一片仁心,孩童嬉闹跌打损伤亦是常事。且尚无证据,若是此时下狱羁押,只恐……有伤殿下贤德仁善之名啊!”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那两个被带上来的孩童。
除了郑二,另一个衣着洁净,脸色虽有些苍白惊慌,却无一处显眼的伤痕,确实可以不着痕迹地为梁氏辩驳一番。
既给了好处,也不至于落了话柄。
嬴骊闻言,唇角牵起一丝冰凉的弧度,视线掠过林县令的脸。
“林大人,九月虽说已经过了案比之日,然梁氏行此侥幸之举,怎知又不是你之过?”
“你是想,让本宫也治你一个玩忽职守之罪吗?”
“下官……不敢!”
嬴骊的语气让林县令眉心一跳,此时他才明白,嬴骊是真的生气了,是真的很生气!
已经疯到到反而要治他的罪!
林县令终于闭嘴。
嬴骊满意一笑,环视一圈,最后落在那两个瑟缩的孩子身上。
“收养?仁心?”
“嗤。”
嬴骊冷笑,“县令大人,我知道你与这梁氏曾是翁婿,如今也是好心看不得他落难。”
“但你听听,他在本宫面前有一句实话么?梁氏,你是不是忘了不久前才与本宫说的——有登记假子文书?”
嬴骊不再看他,对着徐家丞道,“虽无实证,然郑二身上伤痕以及试图隐藏无官府登记之实已足以证明梁氏心中有鬼。”
“梁於拒不认罪,便暂行送至牢狱看押,待查明其收养孤童真正用意与身世来源再议。”
“将这别业锁了,一草一木皆不许擅动!”
嬴骊的目光投向林县令,眼神阴冷,“至于县令大人——此案关涉你昔日姻亲,按律当避嫌。然本宫也不好太过插手,只等本宫查清上报后,县令大人再避嫌吧。不过其中弯弯绕绕,林大人还是好自为之才好。”
昔日姻亲?
梁於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林县令,这老匹夫干了什么?
他们现在难道不是姻亲么?
“殿下教训的是。”
林县令那张惯于逢迎的脸上此时挂上了谄媚讨好的笑意。
嬴骊今日的气势竟逼得他只能强自镇定,额角的青筋不住在薄皮底下突突跳动。
可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嬴骊如杀了高瞿一样,在他面前斩了梁於!
这梁於留着,始终是个祸患!
……
院中落锁之后,嬴骊一行人重新上了马车。
两个孩童已经先叫部分卫卒带了回去。
待到驶离西郊别业时,日头已偏西,拉长了院墙狰狞的轮廓。
肃杀之气被抛在身后,却如跗骨之疽般蔓延在车厢内。
观楚低声问,“殿下,我们可要顺势去虞姑娘守着的那处?”
“在哪?”
“进了城不远,往东北方向走巷子最里有间简陋的二进院子,就在那处。”
嬴骊阖着眼,指节轻轻敲击着膝盖。
怀中,嬴宣英小脑袋一点一点,似乎被方才那番变故耗尽了力气,靠着姑姑温暖的怀抱昏沉欲睡。
橘侯蜷在她腿边,眯缝着眼假寐,黑猫仍旧十分有精神地压在橘侯身上。
“走吧。”
嬴骊睁开眼,眸底寒潭深不见底。
观楚口中的院子藏在巷子最里面,极其狭小,还弥漫着潮湿腐朽的气息。
虞惊鸿和窦弋隐在一堵断墙后,见嬴骊一行人车驾,便立刻现身引路。
虞惊鸿脸色凝重,压低的声音带了一丝急促,“我们可要现在就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嬴骊无奈看她一眼,“里面有多少人?”
“六个孩童,加上哑女,并五六个膘肥体壮的看守。”
六个,加上别业的两个。
八个。
也远远超出了律法所允许的。
嬴骊眼神一暗,“去吧。”
这边正说着,已经有人“吱呀”一声打开府门。
嬴骊眼神微凛,手势示意,卫卒立时会意,先发制人,将开门的人押住了。
等那人有所反应,嬴骊已经带着人进了府门。
“你们!你们是谁!”
自进入宅子,嬴骊的目光便扫过每一个角落。
除了实在简陋,各处竟都还放着木制玩具。
院中玩耍的孩童见着嬴骊一群人,早被吓得抱团蹲在一处,因着院中还有一个哑女,到底是忍着没哭出声来。
乍一看,竟真像是一处简陋却勉强“尽心”的收容之所。
“此间管事何在?”嬴骊问。
“是……是小人。”被押着的那人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不知贵人是……”
观楚拿出公主府令牌,“长公主殿下在前,你最好老实点。”
管事双手一抖,身子埋得更低,没了气势,“是。”
主家也没说长公主要来啊!
“这些孩童,从何而来?”
“是……是主家好心收养的孤苦孩子。”管事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想到主家嘱托,咬定说辞,“养在这里,也是权宜之计,只待寻个好善之家……”
虞惊鸿气得脸颊通红,一步踏前,“殿下!分明是掳掠!我亲见……”
嬴骊抬手打断她,目光锐利如鹰隼,“你可知你口中的主家梁氏已经被羁押下狱?”
“什么?”
管事愕然抬头。
嬴骊也不欲多说。
现在最棘手的是除了郑二,其余的孩都童好吃好喝地养着,只要梁於咬死了,这唯一的孤证也算不得数。
“将此地所有的人,并这些孩童,一并带回公主府,严加看管。”
“另外,”她目光转向徐家丞,“梁於的别业,仔细搜,一寸一厘,都不许放过。”
将事情全部安排妥当后,再回到公主府,天已经擦黑了。
嬴骊吩咐徐家丞,“你带着孩子们去匜洗,顺便叫人给他们准备吃食,待他们镇静下来,再一个个问话。尤其是郑二那个孩子。”
徐家丞应下,便先行带着孩子们下去了。
“殿下,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虞惊鸿在一旁伸出个脑袋,固执问道,“我觉得这事跟林贼绝对逃不了干系。”
林贼?
嬴骊长叹一声,“本宫才回来,能不能容本宫歇歇?”
嬴宣英已经恢复了力气,一听姑姑累了,赶紧屁颠颠上前抱住她。
一双眼睛灵动又真诚。
“英儿抱抱姑姑,姑姑就不累了。”
小团子暖心得很,但脸上这副表情,分明是怕嬴骊想起来了别业的事,又要说她了。
眼见一左一右两个不省心的,嬴骊求助似地看向观楚。
观楚无声一笑,回了个我也无能为力的表情。
“好~姑姑抱。”
嬴骊认命般蹲下身,余光却扫到院中的哑女。
那哑女胆子似乎不大,乖乖地站在院子里,没有人叫她她就不动。
倒是跟那只猫玩得挺起劲的。
就连时常跟在嬴宣英身边的橘侯也围了过去。
分明是温馨的一幕,嬴骊却咂巴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
黑猫平日里生人勿近,即便是在英儿面前,大多数时间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此时却立在哑女身边,十分眷恋地蹭着哑女的小腿。
甚至于嬴骊觉得她是不是看错了,那黑猫的样子,似乎还带着点邀功般的撒娇。
嬴骊终于理顺了这不对劲在什么地方。
那只黑猫,分明与哑女很熟,甚至于这只猫,很有可能就是哑女的!
嬴骊霍然起身,巧笑嫣然,踱步到哑女面前。
“这是你的猫吗?”
哑女疑惑地看了看她,缓缓点头。
嬴骊这下便确定了。
难怪从他们自从来到封地后便能看见这只黑猫。
难怪这只黑猫频频挑衅橘侯。
更难怪黑猫要出现在英儿和她的面前。
原来如此。
他们一群人,被一只猫耍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