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杨路星那辆宝马还在不远处亮着光。她莫名想起张悬不久前发行的那首《微光》。

啧,果然跟张悬的歌词很不搭。

杨路星看着从单元楼门口一步三下蹦出来的少女,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似乎自从认识以来这大半年,她就像季晨形容的那样——一只在水里慢悠悠漂浮着的水母,做什么都不着急,似乎也没有见她发过什么脾气,即使被文艺委员拉着强行跳奇奇怪怪的舞,跟谁撒过什么娇?最多是和苏佳文哼唧两声,真正生过什么气?陈冰那张欠儿登的破嘴,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跟她都隔着一层水的包裹,能看到她飘来飘去,却无法伸手触及到那颗水母晃悠悠的大脑袋。

这颗水母晃晃悠悠地走到了车前,和杨路星面面相觑两秒之后,一屁股坐进了车里。

水母从怀里掏出一包牛肉干,嘀咕着一些“苏佳文的好吃的便宜你了”之类的话,塞到了杨路星怀里。

杨路星看着在车灯昏黄光线下女孩子的侧脸,一个小时前潦草抹匀的遮瑕已经有晕开的趋势,然而少女的皮肤总是会像饱满的水蜜桃一样,即使有淤血的瘢痕,也不影响原本的光洁和饱满。

慢悠悠的水母在副驾上投来探寻的目光。

于是杨路星也就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敲了敲方向盘:“你这满头满脸的,现在能展开说说了吗?”

言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愣住一下下,不管是杨路星平时的分寸抑或她对青春期男生不多不少的认知来说,她都觉得关于这件事的对话应该已经截止在送她回来的车上,只是杨路星反常的等待又让她多了一丝的不确定性,只是她没想到就这么坦诚直白的问了出口,倒也符合她认识的杨路星一直以来的形象——心直口快嘴又欠,但却善良。

所以很自然的,言晏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大脑自动指挥了嘴巴一张一合,那些年的回忆就这么流淌溢出在车内狭小的空间。

满溢到杨路星觉得有点呼吸不上来。

记忆里第一次觉得【父亲】这个名词会让她产生恐惧是什么时候呢?三岁或者更小的时候,她手里拿着玩具跑来跑去,最后不记得是怎么回事儿,茶几的一角就被磕破了一个口子。面对暴怒的父亲她嗫嚅的撒谎说不是自己,于是就被冠上了——撒谎的小孩留着也没什么用,哪只手把茶几磕破的今天就拿菜刀剁了你哪只手。她站在客厅里害怕的大哭,母亲追到厨房里,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餐具碎裂声。

不过这也不能称之为【恨】。

也许是二年级的时候考了双百,兴高采烈地拿着三好学生的奖状回家炫耀。父亲扯出试卷指着附加题问她为什么不做,她说老师讲了,不一定要做,时间不够的话就可以不做。父亲问她那有人做出来吗?她老实回答说有。于是炫耀变成了写一份为什么没有做附加题的检查,写完还不够,父亲让她拿着没做附加题的满分试卷在阳台上跪了一个小时,一直到母亲下班回来拯救她。

不过这也不能称之为【恨】。

又或者是小学毕业那年,父亲拿着一个不认识的和她看起来同龄的女孩子照片,甩得哗啦啦直响,他说那是他在老家农村认的干女儿,成绩优异人品善良,如果言晏比不上干女儿的成绩——就不要念书了,他宁愿把干女儿接来市里,“创造这么好的条件,我看你也不配。”

不过这也不能称之为【恨】。

又或者是初一那年,言晏的成绩处在不稳定的季风中,母亲忙于加班,于是轮到父亲第一次给她开家长会。毫无意外的——当着所有家长的面,和她的数学老师吵了起来。最后以在年级里都很有声望的数学老师给父亲鞠躬道歉告终。言晏知道这件事儿的时候几乎不想去上学了,尽管她还小,但她也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总是对她很和蔼耐心的数学老师。她把这份痛苦写在了日记里,父亲撬开密码锁,看过之后干脆利索地把她的教科书撕了——那就不要上,还给老子省钱。

不过这也不能称之为【恨】。

是在记忆里更多的数不清的打骂,有时候是皮带,皮鞋,有时候是汽车扳手,或者是精装的大部头厚本书。她喜欢《哈利·波特》,喜欢王安忆的小说,也喜欢福尔摩斯探案集,但是这些明确和“学习无关的闲书”,都被她用少得可怜的零用钱买回来,集体关在纸箱子里,塞在床下的最深处,偶尔漏掉哪一本,第二天就会变成碎片出现在垃圾桶里。是听到脚步声的恐慌,把背更用力的挺直证明自己真的有在用功学习。是活到现在没有一个芭比娃娃,她四岁的小表弟看到她空落落没有任何装饰的房间,强行抱着一个比三岁的自己还大的公仔,闹着和小舅一起坐了一宿的火车来送给她。是一个月家里没有人讲话的冷暴力,她心惊胆战地去喊父亲吃饭,换来的是摔碎的碗和摔得更大声的门。

这一切是否能被称之为【恨】,她没有答案。

人们都说父母会爱他们的小孩,人们都说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人们都说不管怎么样,是他们给了小孩生命。

人们都说有些小孩生来就是报恩的,有些小孩生来就是为了折磨父母的。

那为什么可以会让人备受折磨的:“早知道就不该生你”“我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赔钱货”“没有用的丢人的东西”都不是从小孩的嘴里说出来的呢?

从来也没有人问过小孩,你想不想被生下来,你想不想做这一家人的小孩。

别的小孩不知道,反正言晏知道她自己不想。谁想要这样的人生,谁就来替她过好了。

被压缩到几乎没有的零用钱,被快要剪成寸头的短发,被摔碎的礼物,被扔掉的舞鞋。

她很小就开始觉察到父亲心中一定养育了一个“比她更好、更聪明、更懂事、更优秀”的完美言晏样本,她曾经一度试着让自己朝着那个样本的方向靠拢,可惜她太笨,又倔强,不要说成为那个样本,就连模仿,她也一定是一个如此拙劣的模仿者。

不然为什么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幸福?

她在即将小学毕业的时候某一个晚上,偷出家里的药箱,扭开七八个瓶子,每个里面倒出五六粒药,就着白水大口吞咽了下去。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她一点儿也不怕。

她在枕头底下塞了一个小小的纸条:“希望还来得及,让你们有机会再生一个比我好的小孩。”

这样大家都会快乐一点。母亲不用再为了保护她和父亲没完没了的起争执,父亲不用再生气生个没完没了,而她也终究能够感到安全和快乐了。

她甚至连最头疼的数学作业都没写。

谁还在意小小的数学作业啊。她都要准备下一段旅程了耶。

可惜令人失望的是,第二天清晨她依旧被母亲从温暖的被窝里喊醒,除了困得睁不开眼之外那些吞下去的药丸似乎并没有对她的身体产生什么真正的副作用。长大后她猜想那些没有标明功效的药盒里大概率装了一些钙片维生素抑或是过期不知道多久早已失效的药剂。

总之她还是像往常一样背起书包去上学,那张写了字的小小纸条被她攥在手心,走到一半的时候扔进了垃圾桶。

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想过去死,她只想逃离。

一步一步,逃到今天。

言晏用很短的时间都讲完了她的故事,末了还跟着一句:“那个,就是这些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这次轮到杨路星变水母了。

言晏的手在他面前挥了两下,闷闷地问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杨路星才如梦初醒的顺嘴跟上一句为什么。

问出口的一瞬间他就在心里鄙夷自己的笨,这种家事本来就不应该大嘴巴到处去说好吗?

只是说出去的话也不能再吞回来当作无事发生,言晏想了想,倒也还是很认真的回答了杨路星自认是白痴才会问出口的问题。

“大概是......不想被别人同情吧。”

“就是,不想被别人用那种【天啊她真可怜】的眼神注视,也不想因为在做好或者没做好什么事儿的时候,都被简单粗暴归咎于——都是因为她从小长在那样的环境里啊,这样总归觉得有点被瞧不起的意思,当然也许别人并不这么认为,但我总是很难阻止自己这么去想。”

“况且让大家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人们会惋惜也好,安慰也好,或者是觉得我应该要体谅父母也好,这些心情也都不会改变一分一厘的现实,现实就是这样,没有人可以替我承受这一切,除了我自己也没有人能让我脱离这一切。”

“所以你也不要告诉别人,苏佳文和季晨他们,都不要告诉哦,可以吗?”

少女的脸骤然贴近放大,杨路星条件反射的点头如小鸡啄米。

接着又问了一句:“那为什么告诉我了呢?”

为什么呢?

少女从期待的神情换上了呆滞的一张脸。

很快又笑了起来:“毕竟被你看到啦,总不能骗你呀,再说我们是朋友嘛。”

说完言晏伸出了一只手:“我得回家啦,快点,拉钩,发誓你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哦。”

杨路星伸手勾住了少女的小指,冰凉而柔软,很快的晃了两下,女孩子的嘴里在嘟囔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之类的话语,杨路星的脑子里想的却是怎么暖风开到足了,还能有人的手这么凉。

拉完钩之后言晏拍了拍杨路星:“就这么说定了好兄弟!你也快点回家吧这么晚了怪不安全的”。转身就要开车门,杨路星按住了着急跑路的少女,反手从车后座拎出一个帆布袋儿塞给她,示意她带回家——“换你那包给苏佳文的牛肉干好了。”

两分钟之后言晏关上卧室的门,把帆布袋儿顺手塞到枕头旁边用被子盖好,又从窗边探出脑袋,冲着楼下挥挥手,看到杨路星的车缓缓开远,才踩着姥姥的唠叨去浴室里洗澡。

杨路星的车开出去没多远,又停了下来。

他捏着手里那包牛肉干,反复的回想着言晏刚刚说过的一切。

其实是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在家属大院里长大,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了季晨,两个人拆过家,打过架,扎过老师的车胎,砸过邻居家的玻璃,也把没做完的暑假作业顺手往垃圾堆里一扔.....听起来比言晏简直是恶劣一万倍的小孩,父母也冲屁股上给过几次鸡毛掸子试图震慑淘气的小孩子,但是从来没有被打成这样。

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儿,杨路星想破头,也无法从记忆里翻出任何一个认识的女孩子会被这样对待。

他不觉得这和家庭条件有关,显然言晏和苏佳文不过就是普通家庭的小孩,不能像他们一样每个月花销从来不往心里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他见过好几次,两个小姑娘因为零用钱不够而分着买杂志和挂饰,可是这不是很值得夸奖的一件事吗?如果他哪天开始学着有计划的花钱,估计家里的二老都得烧香拜佛看看是哪路神仙显灵了。

就算和家庭条件有关,那他就更想不明白,大人们挣钱的路子走不通,打孩子又算什么本事?

他知道有些地方会重男轻女,可是言晏家分明没有一个什么弟弟好值得重。他知道有胡搅蛮缠的家长,但为什么能对自己的女儿下死手在打,不怕她破相吗?青春期的小姑娘有多爱美,杨路星是每天每天都在见证同桌捯饬完刘海儿又偷偷刷睫毛,书包里透明的粉色儿的唇彩唇膏一抓一把。

所以那些落在他人眼里的好脾气和不矫情,所谓的都可以,没关系,其实不过就是她长年累月习得的生存技能而已。

季晨还说言晏像他曾经饲养的小狗,现在看看哪里有在像,恐怕季晨家的狗,都不用像她这么提心吊胆的活着。

十八岁的少年发现了世界的另一种运行规则,却没人可以分享这规则的无理之处。

路边的灯光昏黄的照下来,落在少年的睫毛上,长长拉出一道阴影。

而另一边洗过澡的言晏揉着半干不干的长发,坐在床上打开了帆布袋儿。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XXX牌痔疮膏,还有红花油云南白药之类的瓶瓶罐罐,翻到最下面还压着一只粉底液,是言晏只在B市的大商场里见过的牌子。她把粉底液放到一边,拿起痔疮膏,又好气又好笑的按开了短信。

“痔疮膏是什么意思!我这么年轻可爱元气十足的少女,是哪里让你觉得我需要用到这个东西!”

手机屏幕很快又亮了起来:“网上说这个消淤青巨好使,哥哥觉得你非常之可以一试。”

紧接着又进来了一条信息:“粉底液是打劫我妈的,她囤的化妆品就算长了八张脸一起用也用不完,你就当帮她分担点儿好了。”

发出信息之后杨路星滑上了手机,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那是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写的汉字。

在网络上搜索“家”这个字,网络会告诉你,从字面分析,“家”字可以拆解为“宀”和“豕”,象征着屋下有猪,寓意着家庭的完整与幸福。在古代,有猪的地方才能被称为家,因为猪象征着财产、食物,同时也代表着舒适、安稳和保障。因此,“家”不仅是我们遮风挡雨的庇护所,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温暖港湾,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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