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圈。
汀尔带着自己的侍卫和瓦卡里,气势汹汹地涌入玛丽王后的寝宫,只见玛丽面色平静地坐在其桌旁,桌子上摆着两杯葡萄酒。
“汀尔,用这么大的阵仗,来对付我一介女子,实在显得太过折腾。”玛丽拿起身前的一杯葡萄酒,示意汀尔上前坐下。
汀尔略有犹豫,还是支开了瓦卡里和另外的四个贴身侍卫,不过他并没有就此入座,而是在玛丽的宫内兜兜转转。“你还是老样子,一尘不染。”汀尔随手轻轻拂拭玛丽的梳妆台,一层灰都没落的。汀尔凑近嗅了嗅,顿时各种胭脂香薰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汀尔的鼻腔,让其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汀尔,坐下吧。你我之间的事情,并非三言两语即可斩断。”玛丽晃了晃酒杯,淡红色的酒中映射着汀尔的背影:他正伫立在窗户旁,柔和的阳光洒遍屋内,也打在了汀尔的脸上。
玛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必他一定是眯着眼睛的,谁能直视阳光呢?放眼望去,外边只有一只叽叽喳喳,停在枝头歇息的鸟儿。偶尔走过几个侍女,见汀尔站在窗前,不吱声地快步离开了。
沉默的房间内被汀尔的叹息声所打破,窗外的小鸟却被一惊,扑棱一声飞走了。
“唉。”汀尔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便想离开。他无助地想要夺门而出,可走到门口,原先紧促地脚步声却变得愈发微弱,他停了下来,正欲转身,手都已经顺势甩出,可又收回了自己的手臂,他放下了这个自以为不成熟的想法。就这样,汀尔在玛丽的门口来回徘徊,愁眉苦脸地将双手放在背后。他应该没有注意到在一旁闲谈的侍卫正戏谑地看着他,颔首附耳轻声讨论,仿佛和先前惹人厌烦的鸟儿似的。没错,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正因为他先前早想把窗外那聒噪的笨鸟赶走。
自打进入这个房间后,往昔的回忆像一根根丝线一般将汀尔纠缠,他想要挣脱,可自己愈使力,这线系得愈紧。他大口喘着粗气,因为这丝线让他感到窒息,比讨厌的胭脂味更教人喘不过气。他拔出自己的佩剑,大喝一声,试图斩断捆住自己的枷锁,没想到轻而易举地便将丝线斩断。怎料这一剑,并没能斩断过往,却反而使其陷入了无尽的愁思。因为这道枷锁是他自己所施,即使其斩断思绪,却依旧深陷过往。
“你心中,一定有过不去的事,或是忘不去的人。”
汀尔猛然回过神来,迈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失神地走进房内。
玛丽还是端坐在原先的位置上,杯中的酒只剩不到十分之一。“我还以为你会像老样子,直接离开我,然后继续扮演你的伯爵。”玛丽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悲伤,“现在可以坐下一叙了吗?我本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还好我没把酒倒掉。”
汀尔望着玛丽,她还是像以前那般美丽动人,曾几何时两人如胶似漆,只记得那晚,风车堡的月亮很圆,两人倚靠在大树旁数着星星。
“我来此,是为了国家大事,而非儿女情长。”汀尔正色说道,“据说你昨天与王国·维见过面,他去了哪里?”
玛丽释怀一笑,话语中透露出些许不解:“王国·维?到头来,你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处境,只把我当成一个工具,用来换取你那饱受诟病的伯爵头衔……”
“住口!”汀尔一拍桌子愤然站起,“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当时的田地!弗雷德紧紧相逼,就因为一城的得失,想把我赶出权力的中心。他的影响力如此深不可测,无法与之抗衡,方才出此下策。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如果我,没把你托付给老桑德,想必你我,都难逃一死。有生,则万物可得。”
“那我宁愿和你一同赴死,而不是生下这个儿子!”玛丽先是一愣,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汀尔瞪大双眼,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信息进入了他的大脑。
“我,我也没法确定,我随桑德来到首都,十来天后便怀了孩子……“玛丽咬着自己的指甲盖,显得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天塌了。
汀尔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的愣在原地,为何命运总是在戏弄自己?“不,不可能。我,我们只有过一次,这,这,这绝对不可能!”汀尔扔下自己的佩剑,扑通跪地,把头埋在了地上。
玛丽见汀尔如此颓态,盈盈起身,蹲下轻抚着汀尔的金色头发:“我以前如何和你说的?就是我们那一晚,躺在白亮的草丛边,我依然记得那草地的感觉,扎得人浑身刺挠。”
汀尔回想起来了,正是那晚,他们偷食禁果,约定好两人从此不分离。即使因故分别,两人也要彼此互相信任。汀尔抬起头,望着玛丽的眼睛,其眼角早已有了泪痕。透过她的眼睛,眼里看到的依旧是月亮、是草地、是树叶。
“你终于,敢与我对视了。你第一次重回首都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你没有做到。”玛丽帮汀尔擦去泪水,扶着他,缓缓走回桌旁。
“我需要一段时间冷静一下,顺便思考对策。”汀尔捏着自己挺拔的鼻梁,手臂撑在桌上,又觉得不自在,向后仰去背靠椅子,低头沉思起来。
“你会帮助他的,对吧?这几天,摄政议会发生的事情我有所耳闻,汀尔,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奢求什么,只希望你能帮他,哪怕一丝一毫。”玛丽又倒了杯酒,自顾自地抿了一小口。
汀尔痛苦地埋下头,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那道记号时隔多天依旧不散,只有兑现承诺,方可消去。玛丽自然认得,这是契约记号。
“你和谁签订了契约?”玛丽疑惑不解,要知道汀尔可是摄政会长,大家都争相想与之合作,没想到汀尔自己却和别人签订了契约。“是教皇亚历山大一世,我,我答应帮他登上皇位……”汀尔吃力地说出了这段话,现在他自己都不想提及这离谱的契约。当时怎么就受到那个男人的蛊惑,签下了这玩意呢。又回想起了那男人的笑脸,现在看来是愈发危险。
如果违反契约,违背的一方将付出惨痛的代价,常见的是失去手臂或腿,落得一个终身残疾。若是运气稍差一些,突然暴毙也是发生过的。曾经也有人想过将带有契约的手臂砍下,可砍下后,契约从断手上消失,又出现在了另一只手上。
玛丽一时语塞,不过自己也不怪汀尔。那个男人着实恐怖,他的话语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让人屈服于他的意志。每当需要修行的时候,她从来都是缺席,在自己宫中与下人们一同修行。在这一点上,玛丽支持老桑德的看法。老桑德在汀尔到都城前几个月,便下令在王宫修建了小礼堂,所有政要以及下人只能在小礼堂进行修行,而当时曼卡纽斯二世也刚过世不久。
“王国·维先前找我,是为了让我与您解释清楚,他出首都是为了找救兵,从而进城铲除奸佞。”
对于玛丽的这番话,汀尔将信将疑,这与他所掌握的证据截然相反。他俯身拿起自己掉落在地上的佩剑说道:“他能耐可大着呢,就算冒着被人误会的风险,偏偏还叫你来告诉我。”
“我只把信息传递到位,想必王国先生也有自己的苦衷。令我满意的是,你又逐渐变成了往昔那个意气风发的汀尔,而不是现在这位追名逐利的伯爵。”玛丽见汀尔准备离开,拿起桌上另一杯酒问道,“不饮一杯?上好的布瑞彻佳酿。”
汀尔站在门口,向天挥拳:“等这次的事件了结,我自然会开怀痛饮,到时候,你一定要看着我凯旋归来。”说罢,便坚决地离开了房间。
“我们撤。”汀尔招呼在门外等候着的瓦卡里和侍卫,打道回府。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自己肩上责任的压力胜过手臂上契约的灼痛。“瓦卡里,去调查一下兰里,记住,千万不要被他察觉。”汀尔作出了指示。
“还有,汀达尔和汀丽现在必须离开桑德城,桑德城即将变天,挑选几个机敏点的,赶紧带我的两个女儿离开首都。一定要快,听到了吗?”瓦卡里郑重地点头,随即与其余人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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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瑞彻,查皮城。
帕廷·穆尔哈德手里拿着一封尚未开封的信,太阳即将落下,原先堆积成山的奏折已经审阅完毕,唯独这封刚收到的信件没有开启。他想着先喝口酒放松一下,酒水刚入喉,他的味蕾像是在糟糠中打滚,舌尖徜徉在熔岩里,辛辣地令人作呕。
“叫约翰今晚弄些自家的好酒,天天喝首都圈那帮不懂酒家伙酿出来的酒,将会让自己忘记自己的故乡。我们是布瑞彻人,混蛋!”帕廷直接把酒杯摔在地上,白色的酒水顺着木板流向了门外。玻璃破碎的声音引来了门口的女佣,女佣进门先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开始熟练地清理玻璃碎渣。
“公爵大人,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酒水了——”约翰急匆匆地赶来,显然他还没来得及换起身上汗涔涔的衣服,头发上晶莹剔透的汗液顺着脸颊滴落,与地上的酒水混在了一起。
帕廷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走向约翰,刚想抬手掌掴,却因约翰身上的汗臭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捂着鼻子大声质问:“穆尔哈德酿酒厂的产量到了这般地步,难道是我的错吗!天杀的桑德!”见帕廷暴跳如雷的样子,约翰知趣地离开了房间。
留下的女佣会怎么样呢,被烫伤,划伤,还是消失不见?约翰不得而知。同这位阴晴不定的年轻大人共事,找个为自己垫背之人,便是约翰活到现在的诀窍。
帕廷嫌弃地甩干手上的血,摇了摇铃铛,一个新的女佣从门外进来,还是熟悉的那套礼仪。鞠完躬,女佣看见倒在地上的尸体,也不惊慌,娴熟地找来担架将其运走。不错,这个新来的家伙干活麻利,这约翰总算靠谱了一回。帕廷拿出随身携带的丝巾擦拭着自己的手,看着信封上的双刀信戳,他翻了个白眼。
“敬尊贵而又充满活力的布瑞彻公爵,布瑞彻总督,世人所公认的鲜血公爵帕廷,想必你早已对现状不满。教会们凭借地方圣教军欺压民众,又假借桑德国王威名狐假虎威,横征暴敛。圣教军不除,辛特雷便无安宁之日。我想是时候拨乱反正了,何不前往河东的金拂城与我一叙,共襄大业。若是嫌路途遥远,则半旬后我将起兵,万望公爵那时高举大旗,加入这历史性的一刻。教会的残暴统治即将画上句号,迎来的便是和平的拂晓以及繁荣、稳定的辛特雷。”
信中说的不假,这些圣教军在地方上为非作歹已久,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火炬组织的诞生:当时自由地区还受到桑德的实际管辖,名曰丹顿地区。第二任总督卢恩·托内普是一个狂热的普众教教徒,他与当地的圣教军骑士长合作,搜刮民脂民膏,当地人称其为“油脂球”卢恩,不仅是骂他的身材肥若圆球,更是谴责其变着法子压榨百姓的行为。在第一任总督“勇敢者”马尔德·索恩的煽动下,民众揭竿而起,击败了当地的圣教军。卢恩仓皇逃窜,却因为放不下府中的财宝,被愤怒的民众发现并斩首。火炬之夜后,卢恩与当地圣骑士长的头颅挂在现在的耀光城上,马尔德也宣布该地区成为自由之地,不受桑德管辖,火炬组织也由此创立,马尔德顺其自然的担任火炬的领袖。
很多人都指责桑德的不作为,可帕廷能够理解桑德,同自己一样,许多人都惧怕自己,但自己是靠鲜血方才站稳脚跟。老桑德靠教徒起家,曼卡纽斯二世又是一个谁都不愿得罪的和事佬,在创建圣教军后便从不加以管束,只想维持现状,这也把众多的问题都抛给了地方总督,包括不受约束的地方圣教军。
他们没有军饷,仅靠教会的支持,如何填饱肚子?祸根早已在创立之初埋下。“轰隆!”随着一声雷鸣,外边骤然下起了大雨,帕廷向窗外望去:黑云笼罩着天空,看不见一丝光亮。四散奔走的仆人们赶着避雨,谁还顾得上工作呢?
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响起,随后帕廷的声音传入女佣耳中:“把巴克利和宋佰叫过来,我有事情要与他们商议。”
没多久,两个骑士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前者白发苍苍双眼却炯炯有神,远处看去体型宽大健壮,脸上有一处醒目的伤疤。后者腰间系着文夏地区的特色符节,鼻梁不高,眼神坚毅,背上那华丽的银弓让他与众不同。两人向帕廷抱拳行礼,帕廷示意两人坐下。
“赫兰公爵想让我起兵反抗教会,尔等皆为我心腹爱将,不妨表达下自己的看法。”帕廷打了个响指,命令女佣开一瓶穆尔哈德葡萄酒。
“我认为时机已经成熟。”老将巴克利率先说道,“不不,请让我来。”见女佣正在帮自己斟酒,巴克利接过酒,帮帕廷和佰倒满。“那个格洛克骑士长也不是什么好货,已经换了一个骑士长,那贪婪的本性还是展现在世人面前。不根除他们,想来民众还要受苦。”巴克利一边倒酒,一边侃侃而谈。
帕廷颔首,又向宋佰望去:“佰,能否劝说你的父亲出兵?”宋佰摇了摇头,他看着腰间的符节,心中很不是滋味:“我已经很久没有同家父写信了,若是现在写信,即使他收到了,也定然会怀疑真假。”
帕廷拿起酒杯痛饮一口,凝神深思起来。
宋佰是现文夏公爵宋烈的四儿子,也是最小的一个。由于帕廷的父亲金森卫对其有过救命之恩,宋烈便将尚在孩童阶段的宋佰送至金森卫身边。虽有为质的意味,但宋佰和穆尔哈德们相处的甚是融洽,金森卫也将宋佰视如己出。金森卫死时,宋佰在葬礼上痛哭流涕,甚至惹得帕廷将其赶出葬礼。当时帕廷刚挤出几滴眼泪,葬礼上人们的目光却全聚集在了宋佰身上,这让帕廷恼羞成怒,两人也因此冷战了些许日子。最后宋佰向帕廷赔了不是,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如果你回去亲自劝说你的父亲,有几成把握?”帕廷忽然说道。
“我不敢把话说满,八成左右。”宋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似乎信心满满。
帕廷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了奇怪的弧度。
“好,就这么定了。贤弟你亲自前去劝说你的父亲,自然是马到成功,也正好也借此团圆叙旧,一举两得。”他从桌子里拿出了一副手套,将其递给了宋佰,“这副手套是我父亲的遗物,他与宋烈公爵关系向来不错。既然如此,我便将其赠送给令尊,也好让两人的友谊有个纪念。”手套的颜色红得令人发怵,像是有人将他人的鲜血浇筑在上凝固而成。一旁的巴克利看到后神色一变,不过转瞬即逝。
宋佰的内心喜出望外,家乡的小调仿佛近在耳旁,印象中父亲和家人们的样子早已淡去,终于有机会能够和真正的亲人们团聚了。虽然内心心潮澎湃,他的神色依旧沉稳。见帕廷伸出了手,宋佰紧紧握住,谢过帕廷赠送的手套,两人先前的不快似乎顿时烟消云散。
翌日,两人来到马场,帕廷大方地让宋佰挑选马匹。
宋佰左右环顾,角落里的一匹白马引起了他的注意:此马雪白无暇,毛发被精心打理得锃亮。不像其他忙于进食的马,他安静地呆在一旁,眼神温柔而又安详。宋佰靠近它时,这白马却开始自顾自地转圈,并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就他了。”宋佰将马牵出,用刷子帮他捋顺毛发:“以后你就跟着我了。”马似乎也通灵性,点了点头。
帕廷呵呵一笑:“这马我本欲驯服,可惜对我态度甚是冷淡,此番你第一次见它,它却对你格外亲昵,看来你们甚是投缘。”
“那便谢过公爵大人。”宋佰熟练地上马,回头和帕廷告别。帕廷也挥了挥手,随后转身离去。“驾!”他用脚轻夹马腹,白马嗖的一下冲出了查皮城。这马宋佰越看越喜爱,便取名白刃。今日太阳之烈,教人睁不开眼,得快马加鞭了,宋佰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