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汽车在群山中爬行,九曲十八弯,和家乡的山路无异。不知走了多久,只知上了一段坡,又下坡,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心里五味杂陈。读大学时对未来工作环境的想象完全被打破。

少华有点想家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正是在家里过暑假的日子。家里也是群山连绵,想不到读了十几年书,又回到大山中工作!土木工程,真是与泥土打交道的啊。当初高考填志愿,梦想就是走出去,海阔天空,自由翱翔,想不到,又是困守大山,真是啼笑皆非。

前面右转,豁然开朗,公路下方便是项目工地,各种大型机械汇集在山沟里,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施工人员正在紧张地操作各种机械。轰隆隆的响声,响彻云霄,在空谷中回荡。热火朝天的工地,虽然是在阴雨天气,也挡不住那扑面的热情。想到以后自己也是这工地的一员,挖山填海,改造自然,自豪感不由得从胸中荡起。

施工人员见到有个戴红色安全帽的人进来,敛神屏气,手上的工作也紧了起来。

领队进到工地,有认识的向他打招呼,毕恭毕敬的态度令后面跟着的后生仔也肃然起敬。施工单位的等级制度分明,让这些社会新人又上了一课。

刚下过雨,路面泥泞湿滑,负责接待的管理员客气地说:“天气不好,罗工辛苦了。”

领队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问道:“有烟吗?”

管理员忙从腰间摸出一包,说:“红双喜,不知您抽惯没有?”

“没事……”领队接过烟,管理员恰到好处地帮他点火。几口烟下肚,四周环视一圈,说:“快来台风水了,应急预案怎么样?”

“这方面我们都有准备,一切都按照管理规程做。”

“那就好……”罗工满意地点点头,把手上的香烟吸完,说:“安全施工是我们的生命线,一定要时刻谨记。”顿了顿,又问:“工程进度没问题吧?”

“上月初盾构机钻头坏,要从德国请师傅过来修,耽误了十几天,现在又有台风,工期确实比较紧。不然的话,我们也不会冒雨施工!”管理员如实回答。

罗工轻叹一声,说:“花了不少钱吧?何时才有我们国产的盾构机!”

“快了,我们国家培养了那么多的大学生,人才和技术积累,总有一天会打破这种被外国人卡脖子的局面。”管理员满怀信心地看着远处的隧道口说。

罗工哈哈大笑,说:“你说得对……喏,我这不就带了一批过来了吗?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头脑可是杠杠的。”

想不到罗工会这样夸自己,在场的年轻人都会心一笑。

“带我们到处走走吧。”罗工见大家站在泥泞里,笑着对管理员说。

“路面湿滑,工地里乱糟糟的,弄脏大家的鞋就不好了。”管理员可能也发现年轻人中,有几个穿着价值不菲的波鞋。

“我们今天来就是要学东西的,没那么多讲究。作为工程人,就是要沉得下去,肯吃苦,能吃苦,苦干,实干,才是正道。”罗工大声说,显然是对在场的年轻的期许。

路面还没铺水泥,泥头车来来往往,留下两条深沟,雨水一来,就变成浑浊的泥坑。大家沿着路边小心翼翼地走,也免不了被湿透的浮土欺骗,一脚下去,没入泥里,变成黄泥船。谁也不敢说,捡块石头刮掉又继续走。少华一路走一路心疼他的皮鞋。为了去面试,特意买了一双名牌皮鞋,现在又是泥又是水的,离报废也不远了吧!买双皮鞋不容易,且行且珍惜。

为了赶工期,在台风来临之际,工地也不停工。周围都是机械的轰鸣声,挖掘机,推土机,泥头车……的声音汇成一片,谱写出属于工程人的动人交响乐。

“前面就是我们的2号隧道,已经掘进三千米,要不要去看看?”管理员指着隧道口说。

盾构机只是在电脑上看过,真到现场,大家都被那宠大的洞口所震撼。真是吃土怪兽!有人发出惊叹声。

“震憾吧,像火车一样,有100米长呢!”管理员自豪地说。

视频永远没有现场震撼,大家都被眼前的巨无霸吸引,津津有味地讨论着。打通隧道的利器,一天能掘进多少米呢?这是大家都关心的问题。

“看地质情况吧,像这种花岗岩山体,一天就10米左右。”管理员耐心解释道。

“好像有点慢……”有人说出自己的想法。

“呵呵,比以前靠钻孔爆破,一点一点推进快多了。何况它还能边钻边注浆,工作环境更安全。”罗工接话道。

“现在科技发达,我们做工程的也轻松很多。以前最怕隧道施工,爆破的震动容易破坏山体的稳定,坍塌事故时有发生!”管理员说。

“你们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以后要为国家做贡献,搞出我们自己的盾构机。”罗工对在场的年轻人说。

少华听了,内心热烘烘的,明白了肩上的责任。为国出力,正是当代大学生的应有之义。

出于安全考虑,一行人只是在隧道口往里看,并没有进去。随后又跟着管理员去察看了边坡砌筑的安全措施,听他讲解工地各工序的衔接,如何调配各种资源,保证施工安全有序地进行。现在是赶工期,晚上也要加班,安全问题尤其突出。除了开安全会议,提高思想认识,还要合理安排工作时间,严禁疲劳作业。管理员讲的,大学里也学过,只是当时没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实地考察后,才明白,这些就是施工日常,是关系到生命安全的大事。

茫茫群山,仿佛与外界隔绝,在荒野中,正有一群国家的建设者在辛勤的付出!不久的将来,一条现代化的高速公路就会出现,穿山越岭,把回家的距离缩短,把耗在路上的时间缩短,这就是工程人的意义所在。

少华跟着大队走,边走边看,大学所学不断得到印证。百闻不如一见,通过实地考察,对以后的工作有了比较形象深入的了解。有自豪也有烦恼,想到以后在山沟里工作,没有网络,几个月都不出去,与野人的生活有什么区别!

台风雨可能真的要来了。天色阴沉,云层越来越厚,远处的山峰已被乌云笼罩。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更衬出工地的寂寥与孤独。好在还有机械的轰鸣声,让人还觉得有些人气。少华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代戏曲的乐器都那么嘈吵。实在是古人的娱乐太少,太过寂寥,用这些乐器能提振气氛。

“时间已经不早,到我们食堂用餐吧。”管理员看了一下表说。

“好,有一段时间没到你们这个标段来了。饭堂那个刘姨煲的腩肉豆饼真是香。”罗工也不推辞,还念念不忘腩肉豆饼煲。

“哈哈……走……”管理员难得的开怀大笑。或许只有在吃饭的时刻才是最放松的。

生活区在路面边上的一个背风的山坳里,一字排开的板房,居然装有空调。大家跟着管理员进了其中一间,里面冰箱、空调一应俱全,沙发还是软的,应该就是中层领导就餐的地方了。

罗工很自然坐在了正中的位置。管理员打开冰箱问:“要喝啤酒还是白的?”

“来一瓶二锅头……你们要喝什么?”罗工看向大家问。

“我们随便……喝什么都行。”第一天上班,谁也不敢提什么要求。

“那就给他们来几瓶啤酒吧。”

落座不久,菜就端了上来。白切鸡,腩肉豆饼煲,清蒸罗非鱼,还有一大盘青菜。菜式不怎么样,就是份量很大。大家走了一上午,也饿了,客气的话都不说,拿起筷子就开吃。

毕业后,不敢乱花钱,肉菜很少吃,难得今天又鸡又鱼的,少华当然不会客气,专往肉菜上夹,吃得满嘴油。什么是幸福,有时就是满足口腹之欲,现在的少华是幸福的。一直没有得到,突然得到了,也就幸福了。所谓知足常乐,也就是这个意思吧,这时候,特别容易知足。

一碗饭下肚,饥饿感稍缓,气氛慢慢活跃起来。来自五湖四海,又同一天上班,彼此都很好奇。没多久,大家就互相交流,了解对方的来处。十几个人,横跨大江南北,是真正的汇聚天下人才。粤州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吸引了众多青年南下寻梦,只要够努力,就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这里的平台足够大。

少华左边的是来自有江南水乡美誉的杭州,戴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乍一看,还以为是文科生,书卷味很浓。右边却来自陕西,粗眉大眼,嘴唇很厚,身体结实魁梧。夹在两人之间,恰好体验了不同地域的人物风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年轻人在一起,很快便热络起来。坐上座的罗工和管理员互碰了几次杯,说:“做工程的都是四海为家,你有多久没回家了?”

“呵呵,自从进场就只有过年回去了几天……”说完一口闷了杯中酒,咧着嘴说:“二锅头够劲道,我们就是要喝这种酒才舒服。以前读书滴酒不沾,现在变成老酒鬼,晚上不喝一口,睡不着啊!”

罗工拍拍他的肩膀,深表理解,说:“做工程就是一路做一路后悔,当初怎么选了这么一个专业!别人坐办公室,我们一年到头在外漂泊。可是每次坐车,经过自己做的高速工路,那种自豪感,是无以言表的。我可以很自豪地对儿子说,看,这就是你爸爸做的隧道,有多少公里长……”

罗工深情地说,能明显感受到他的自豪,他对工程行业的感情。酒后吐真言,喝酒后的男人是最感性的,在场的年轻人都为之感动。

旁边陕西的同事对少华说:“我们敬罗工和包工头一杯吧。”

少华点点头,把杯倒满,跟着他站起来,对罗工他们说:“两位领导,在工程行业,你们又是我们的前辈,今天来工地,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了作为工程人的不容易。我们敬两位领导一杯。”说完,一干到底。

少华说话得体大方,有感而发,陕西的同事对他竖起大拇指。管理员很高兴,对少华说:“既然是敬酒,就来一杯二锅头吧,喝啤酒没味。”

少华面有难色,拿着杯子不知如何是好。平时滴酒不沾,今天能一口干了,都是有感于罗工他们平凡而伟大的工作经历。他们抛家弃子,把青春和智慧奉献给国家的基础建设,孤守深山的寂寞,让天堑变通途,最值得少华敬佩。

罗工拍了拍管理员,对少华说:“没喝惯吧,心意到就行了。以后你也会喝的,这是我们的标配。”说完哈哈大笑,仰头把杯中酒喝完。

吃饭的罗工是个爽直的汉子,与在工地上判若两人。工地上,罗工是严肃谨慎的,甚至不苟言笑。饭桌上的罗工又是感性的,是真性情,有血有肉的男人。

“给我来一点吧。”来自陕西的同事对管理员说。

“你能喝吗?”罗工恳切地看着他。

“试一下吧。”

“我也来一点……”少华不甘示弱地把杯递过去。

“好好,我就说嘛,男人怎能不喝白酒呢?”管理员爽快地为他们倒上酒。

二锅头真是劲道,酒到唇边,浓烈的酒气便冲鼻而入。这是少华第二次喝二锅头,第一次是在毕业前,和同学们喝。那一次喝得不多,感觉还行。

一杯白酒下肚,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强忍不发作,额上已冒出汗珠。本来酒量就不怎样,又混酒喝,不一会就觉得头晕乎乎的,回到座位上,久久不语。陕西的同事很不错,干脆坐到罗工旁边,和他们频频碰杯。其他的年轻人,有几个原来想敬酒的,看到少华的反应,都不敢再敬酒。只是默默地喝啤酒,自娱自乐。

旁边杭州来的同事见少华一言不发,抿着嘴强忍,关心地问道:“怎么样了,要不要喝点水?”

少华摆摆手,示意不用。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吃,怕稍微一动,胃里的东西就要吐出来。

门外狂风大作,乌云笼罩了整个山坡,坐在板房里也要开灯。不一会,豆大的雨点便倾洒下来,落在房顶“噼噼啪啪”地响。台风真的来了。

在大山里看雨,四周白茫茫一片,远山只剩一抹黑影,雨点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不一会就汇成千万道浑浊的泥水,流向山下的水沟。狂风夹着雨点,在山谷里肆虐,时有雨水飘进来,打湿众人的衣服。好大一场雨。

“快关门,看来今天又要停工了。”管理员苦笑着说。

“不可抗力因素,正常的事情,就当老天放你们半天假吧!”罗工安慰道。

“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山沟沟里又没有什么娱乐,大家就放开来喝吧。”管理员对大家说。

管理员的话并没有得到太多人的回应。离愁未去又添新愁,在远离家乡的大山里,听着肆虐的风雨声,勾起了大家的离情别绪。他们就像刚断奶的婴儿,从大学走向社会,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和人际关系,无所适从的心无处安放。

少华开始想念家里的父母亲,此时应该也是坐在家里看雨吧?家里下雨吗?可能下吧!以前住泥砖房,大风来时,最怕就是屋脊上的瓦片被大风刮走。屋边的篾竹被大风吹得沙沙作响,随时都可能折断的样子,成了少华小时候台风天最深的记忆。今天的风雨真大,家里的老杮子树会不会翻根呢?建萍屋前的芒果会不会掉了一地?浮想联翩,没头没尾的想了一大堆。

建萍在家里怎么样了,少华掏出手机刚想给她发信息。廖仕壮的信息就进来了。

“兄弟,现在怎么样?你老婆叫我问你,下雨了,在干什么?”

少华会心一笑,手指翻飞,很快打出一行字来。

“我还好,下雨,在屋里坐。”

“好的,我们也在看雨。我告诉你老婆,让她放心。”

发完信息,心终于安下来。头还是晕,想吐的感觉减轻了。和建萍拍拖,心就多了一份牵挂。出外上班,尤其挂念。

刚才廖仕壮发信息,以少华老婆称呼建萍,不知为什么,心里特別温暖。或许这就是爱吧。把对方放在心里,在生活的曲折中彼此温暖,所有的付出都值得,生活也有了奔头。

屋里继续喝酒。管理员又吩咐厨房炒了几个下酒菜,大有不醉不归的意思。或许只有下雨,他们才有喘息的机会,才放下心头的压力,尽情地做自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该开心就开心,该干活就努力干活,这这是工程人的生活。

少华怕喝醉失态,只陪着大家有的没的地聊天。年轻人在一起,气氛都不会差,喝了酒,情绪更容易上来。大家很快就混熟,恣意地猜拳喝酒。少华发现西北地区的特别豪爽,喝酒也更干脆,杯杯干。自己和浙江的就喝不了,肚子涨得难受。

这一餐一直喝到下午四点多钟,外面的雨也没有停。管理员叫厨房又炒了几个菜,连晚饭都安排了。深山老林,除了喝酒,也没什么好干的。少华没试过这种没有时间界限的豪饮,看到地上铺满的空酒瓶,惊叹不已。

“唔惊唔觉又一日……”邻座的后生仔摸着涨鼓鼓的肚皮说,对这种生活颇为满意。

少华不能理解,这样的日子不是很颓废吗?大半天都趴在酒桌上有什么意义呢?看来毕业真的是人生的转折点,才没多久,对生活的追求就已经大变样!

吃完晚饭,天色已晚,山高路远,再不走,回到市区就很晚了。依依惜别,大伙坐上了返程的大巴。司机是公司专职的,为了载他们回去,等了一下午,终于听到要回公司,心情大悦,抽了一半的烟也不要,启动汽车往回赶。

喝了大半天酒,大家都累了,坐在车里昏昏欲睡。雨点敲打着车窗,“噼噼啪啪”地响,折断的树枝,横七竖八地铺在公路两旁。归心似箭,在外奔波了一整天,最渴望的就是快点回到家里,洗个热水澡,美美睡上一觉。

事与愿违,汽车还没开出大山,前面就停了长长的车队。原来被大风吹倒的树木横在公路上,公路局的人正在清理,柴油锯的声音响彻云霄。雨夜,被困山中,大家的情绪开始烦躁起来,大叹是什么鬼天气,没完没了的!为了安抚众人,司机放起了音乐,是孙燕姿的《遇见》。

听见冬天的离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我想我等我期待

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

阴天傍晚车窗外

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

向左向右向前看

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外面下着雨,听到这首歌,车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孤单、淡淡的伤感,无奈的惆怅,盈满心间。

一路延宕,回到公司已经十点多。少华换好衣服就直奔公交站。雨小了些,到处可见狂风来过的痕迹。倔强的霓虹灯把雨夜装点得梦幻迷离,给这湿凉的夜色增添了几分温馨。刚从周围漆黑一片的大山出来,碰见繁华的市区,眼睛真有点应付不过来。少华一路跑,一路想,到底是坐公交车,还是打的呢?最终感性战胜了理性,少华坐上了计程车。此刻,他心里只有建萍。

窗外的树木,一片狼藉,树枝垃圾满地,连窗调外机也掉了下来。少华又想起了孙燕姿的《遇见》。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廖仕壮他们已经睡下,建萍房间的灯还亮着,特别温暖。少华轻轻推门进去,伊人正灯下夜读。眼泪湿了眼眶,轻声问道:“这么晚了,还在看什么书呢?”

建萍显然是太过投入,没发现少华进来,被他轻声唤醒,嫣然一笑,说:“你回来了,厨房里有刚煲的粥。”

少华又是一阵感动,问道:“又在看《浮生六记》吗?”

“是啊,真好看……”建萍点头称是。

谁人与我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生活的感动与温暖,往往就是一碗热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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