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启,苍穹如墨,唯有东天一线挣扎着透出惨淡的鱼肚白。群山环抱的靠山村,尚在深沉的酣眠中,连犬吠都听不见一声。唯独张家小院,早早亮起了昏黄的灯火。人影在微弱的光晕里晃动,步履沉重,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一种无声的压抑弥漫在每个角落,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石头是被阿妈从尚有余温的被窝里轻轻摇醒的。他迷蒙地睁开眼,撞入视线的便是阿妈那双红肿得如同熟透桃子的眼睛,以及她脸上勉强挤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昨夜那种沉甸甸、坠得心口发慌的感觉,瞬间又回来了,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刚睡醒的懵懂。阿麻(奶奶)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动作比平日里轻柔了百倍,仿佛他仍是那个蹒跚学步、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奶娃娃。温热的布巾仔细地擦拭着他的脸颊、脖颈,那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诀别般的眷恋。
崭新的粗布衣裳套在身上,针脚细密得硌人,带着生涩的布料气息。厚实的千层底布鞋包裹着他的脚,沉甸甸的,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步都似要在地上砸出坑来。这身行头,是阿妈和阿麻熬了多少个通宵赶出来的?石头不敢想,只觉得那细密的针脚仿佛缝在了他的心上,一抽一抽地疼。
堂屋里,一盏油灯摇曳着微光。简单的早饭已摆上桌:一大盆冒着热气的稠粥,几块阿麻烙得焦黄喷香的厚油饼,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疙瘩。空气里弥漫着粥米的甜香和油饼的焦香,却驱不散那份死寂。没有人说话。张铁柱(石头的父亲)闷着头,大口吞咽着碗里的粥,喉结上下滚动,发出沉闷的吞咽声。阿公(爷爷)坐在上首,枯瘦的手指紧握着他那根油光发亮的旱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劣质烟叶燃烧的辛辣烟雾缭绕升腾,将他沟壑纵横的脸庞遮去了大半,只余下一双在烟雾后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二叔张仲武已经穿戴齐整,一身利落的深灰色劲装,腰束板带,那柄带着幽冷微光、刀鞘磨损却更显凶悍的雁翎刀就斜挎在背后。他吃得很快,动作干脆利落,几乎无声,眼神却锐利如鹰隼,透过窗棂的缝隙,死死盯着屋外渐渐褪去墨色、透出灰白的天光,像一头在黎明前绷紧肌肉、蓄势待发的猎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碗底刮过最后一点粥渍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吃好了就动身。”张仲武放下碗筷,声音不高,平静得像陈述一个事实,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一直强撑着的阿妈,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她猛地扑过来,一把将石头死死搂进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汹涌的泪水瞬间决堤,滚烫地砸在石头单薄的肩头,迅速洇湿了那崭新的粗布衣裳。“石头…我的儿啊…我的石头…”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儿子的脊背,“在外头…一定要听二叔的话…冷了千万记得添衣…饿了就吃…别饿着自己…别跟人争强斗狠…别逞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下来的,带着血淋淋的不舍和恐惧。阿麻也在一旁不停地用袖子抹着纵横的老泪,颤巍巍地将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包袱塞进石头怀里,里面是还温热的油饼和一小包散发着苦味的金疮药粉。她又踮起脚,仔细地帮石头系好斗笠的带子,那枯瘦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系了好几次才勉强系牢。
阿公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将残余的烟灰敲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他走到石头面前,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凝视着孙子稚嫩的脸庞。他没有像阿妈那样哭诉,也没有像阿爸那样沉默,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沾满烟油味的大手,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拍了拍石头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山岳般的厚重,拍得石头身体晃了晃,也拍进了他幼小的灵魂深处——那是无声的嘱托,是沉甸甸的期望,更是无法言说的沉重和担忧。“记着阿公的话。”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石头只觉得一股强烈的酸意直冲鼻腔,眼眶瞬间滚烫。他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眼泪掉下来。他想起村里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江湖故事,想起故事里那些慷慨远行的侠客。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学着记忆中那些大侠的样子,挺直小小的脊梁,对着阿公、阿爸、阿妈、阿麻,抱拳深深一揖,几乎弯到了膝盖。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阿公,阿爸,阿妈,阿麻,石头…走了!你们…千万保重!”最后一个字出口,他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亲人们泪眼婆娑的脸,生怕再多看一眼,那强装的勇气就会溃不成军。
张仲武已经牵着那匹高大健壮的黄骠马等在了院门口。晨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拂着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也吹动着他劲装的衣角,更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同钉在地上的铁枪。张铁柱沉默地将另一个更大的包袱——里面塞满了厚实的冬衣、替换的鞋袜和一些干粮——牢牢地系在马鞍旁。
“走了。”张仲武的声音毫无波澜。他左脚踩镫,右手一按马鞍,一个利落的翻身便稳稳落在马背上。动作牵动了右臂的旧伤,他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岩石般的冷硬。他朝院子里默默伫立的家人点了点头,目光在阿妈和阿婆那被泪水浸透、几乎站不稳的身影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旋即湮灭在冰冷的潭水中。他转向石头,命令简短有力:“上马。”
石头在阿爸有力的托扶下,笨拙地踩着马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背,局促地坐在二叔身前。马鞍冰凉坚硬,硌得他屁股生疼。身下的黄骠马似乎感受到了离别的躁动和背上生人的不安,不安地踏着蹄子,打着响鼻,喷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石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晨光熹微,勾勒出屋檐下阿公佝偻却如古松般屹立的身影,阿爸粗糙的大手紧紧搀扶着几乎瘫软在地、泪流不止的阿妈和阿麻,家里那只叫小虎的黄狗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摇尾,只是低低地呜咽着,围着主人的脚边焦躁地转圈。那个他生活了十一年的家,那熟悉的土墙黑瓦、冒着炊烟的烟囱、挂满玉米的屋檐,在渐亮的天光中,温暖得令人心碎,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嘚嘚…嘚嘚…”清脆的马蹄声敲碎了靠山村清晨最后的寂静,踏在布满车辙印的村道上,一声声,清晰得如同踩在石头的心尖上。他紧紧抓着马鞍冰冷的前桥,小小的身体随着马匹稳健的步伐而微微晃动,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离那个温暖的港湾更远一步。他死死咬着唇,不敢再回头,怕那决堤的泪水会淹没自己伪装的坚强。二叔身上那股混合着浓重血腥气、汗味、皮革鞣制味以及一种说不清的、类似铁锈般的冷硬气息,取代了家里灶膛柴火的烟火气、饭菜的香气和亲人们身上熟悉的汗味体温,将他牢牢地包裹其中。一种巨大的、名为“离家”的陌生感,带着冰冷的触手,第一次如此真实、如此凶狠地攫住了他幼小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官道在眼前延伸,像一条灰白色的巨蟒,爬向未知的远方。道路两侧是收割后裸露的、空旷的田野,枯黄的稻茬在晨风中萧瑟地抖动着。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在晨雾中显得朦胧而神秘的山影。终于,一轮红日奋力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跃上天空,洒下万丈金光,瞬间点燃了天边的云霞,也照亮了官道上的尘土。然而,这灿烂的阳光,却丝毫驱不散石头心头的阴霾和那份沉甸甸、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茫然。昨夜枕边幻想过的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豪情壮志,在身后亲人绝望的泪水和眼前二叔沉默如山、冰冷似铁的背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同阳光下迅速消散的露珠。他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怀里那个阿麻塞给他的小包袱。油饼温热柔软的触感和香气,混合着草药粉那清苦微辛的味道,透过粗布钻进他的鼻腔——这是他此刻与“家”最后的、也是唯一微弱的联系,是他漂泊之舟上唯一能抓住的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