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莫过于心死。
辱,莫过于宫刑。
是啊,哀莫大于心死,心一旦死了,肉体就是一个躯壳,什么诅咒、谩骂、议论,都无所谓了。
从此,司马迁就在铁武的庄园安顿下来,大伙儿精心照料,有黄花这个小医女在此,必无大碍也,不日康复,恢复了无气。
大名鼎鼎的司马迁,居然落泊至此,这是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华歌非常感兴趣,有空就过来照顾老人,问寒问暖,尽心尽力,希望有幸聆听教诲。
可惜的是,史马迁意志消沉,萎靡颓废,经借酒浇愁,酒后又哭又笑,惹得众人不悦,而铁武却小心伺候着,唯恐怠慢,好酒好肉,天天在一起喝酒,谈古论今,司马迁总是随意喊铁武“少庄主”,大伙有点蒙圈。
闲云野鹤,田夫野老,不再操心天下事。
日夜反复,韶光依旧,月华如水流逝着。
然而每当兴起,煮酒论英雄时,几杯老酒下肚,司马迁就成了醉翁,口无遮拦,胡言乱语,想说谁就说谁,想骂谁就骂谁,有时甚至评论朝廷矛盾,讲叙朝野逸事,皇权的争夺,皇帝与诸侯的对立统一关系,变得乱七八糟……
史马迁的言语,难免影射朝政,透露汉庭秘闻,这不是华歌初次听说,这与琴剑山庄的紫虚上人商志讲的故事有吻合之处。
华歌似乎发现,这与汉武帝刘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了,身为一代明君,身为黎民百姓之主,君临天下,岂能置身于政治的波澜之外?
皇权的更替,正面光鲜亮丽,背后暗暗血流成河!
华歌已感悟,自己踏入隐形的漩涡,也许某种势力需要的,正是对当朝皇帝刘彻的质疑,逐步发展成敌视,华歌猛然醒悟,却假装糊涂,表情滴水不漏。
此时觉得自己成了撒谎机器,华歌不得不面带着微笑骗人,就像谍战剧里面的特工。
今天晚饭后,古布和黄花在药房忙活,梅香和紫柔在逗小紫英玩儿,司马迁和铁武闲聊品茶。
是近,荣云堂平安无事,华歌经常过来玩。
这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正是客栈王掌柜,他一抬头看见司马迁,脸色发白。
司马迁人老眼不花,当即认出,嚯的站起身来,手里的茶杯差点扔过来,诧异的叫嚷:“王大人,别来无恙啊。”
“呃,不敢当,不敢当。”王掌柜躲无可躺,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哎呀,真是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转啊。”
“嗯嗯,不知,司马大人到此,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客气,客气,”司马迁大咧咧的走过来,哈哈大笑着,伸手就拍王掌柜的肩膀:“几年不见,王大人时来运转,升官发财了?”
“司马大人,还是这脾气。”王掌柜的表情有点尴尬。
“老朽哪里还有脾气哟,”司马迁悲从心起,他不想则已,一想又气来了,端茶杯的手发抖,几乎想把茶杯砸到王掌柜脸上。
“哎呀,司马大人,”王掌柜赶紧上前好言相劝:“大人息怒,息怒,这都怪那个该死的尹齐啊,唉……下次,卑职一定……”
“一定甚么?”司马迁闻言,眼睛瞪得血红,逼视着王掌柜。
“一定……”王掌柜想了想,把心一横,正色道:“卑职一定禀明圣上。”
司马迁摇摇头,鄙夷一笑:“你王温舒统领绣衣御史,铁面无私,执法如山……”
话音不响,却如晴天霹雳,震撼屋内每个人的耳膜……铁武大惊失色,古布闻言纵身而来,虎视眈眈,梅香扭身冲入屋内又疾速窜出,手执鸳鸯双剑,紧紧守护紫柔,紫柔脸色发白,抱着小妹妹紫英!
这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哎哎,诸位,不要误会,”王掌柜的神色迅速变成威严的朝廷命官,但是他没有一点杀气,平摊双手,和蔼可亲:“王某执行公务,绝无冒犯之意。”
“王大御史,你乔装打扮,受委曲了。”
“司马大人,你就别寒碜本官了,职责所在,不得已而为之。”
铁武再怎么镇定自若,也气得嘴唇直哆嗦:“你,你究竟是甚么人?”
震惊之余,委实难以置信,危难之际,适逢收留,古道热肠,令人敬佩,铁武阅人无数,深信不疑,视为故友的人却是官府的卧底,也许时时刻刻想要他的命!
“钟离明,本官公务在身。”
“如何,王大人满有把握,准备收网了?”
“哎呀,少庄主,”司马迁苦笑着:“若是收网,这位王大御史早已率领绣衣使者踏平了贵府,尔等统统擒拿归案,押解长安,何必等到现在?”
“当心,准备动手!”铁武听如未听,早已手按剑柄,暗示左右众人先撤离。
“诸位,骚安勿躁,”王温舒虽衣裳朴素,却瞬间洋溢起一股无形的凛然煞摄威风,只是没有夹杂着一丝杀气:“本官此行,与诸位毫不相干。”
“哎呀,少庄主,听见没有?”司马迁拍了拍铁武僵硬的肩膀:“王大人此行,另有所图,与你们毫无瓜葛,他不是来抓你们的,要不然,还等到如今?”
“甚么……”铁武懵然了,手掌照样紧握剑柄,稍有异样就拔剑开战!
司马迁懒得理会,一把抓住王温舒,拉过来按入席就坐,准备打开天窗说亮话,好好谈谈了,铁武赶紧暗示众人退出去,自己按剑守在门口。
华歌不为所动,全程冷眼旁观,虽然心跳加速,依然强自镇定。
王温舒手端茶杯:“王某以茶代酒,向司马大人赔罪。”
司马迁面色铁青,低头不语。
眼见司马迁不领情,王温舒干脆一仰脖子,先干为敬,整杯热茶灌入嘴巴,烫得眼睛有点红润,他深表歉意:“司马大人受苦了,唉……此事,这都怪那个尹齐,该死的畜生!”
“不敢不敢,”司马迁没好气:“下官有几颗脑袋,岂敢责怪王大人的得意门生?”
“司马大人,时至今日,你就别说气话了,”王温舒也不想纠缠,直言不讳:“本官明日回京,务必据实禀告,请圣上这夺。”说罢,仰首阔步走出门去了。
看着王掌柜王温舒蹒跚而行的背影,华歌沉默而视,只至背影缓缓地消失了,才开口说话:“他,这个王掌柜,这就走了么?”
“还能如何?”司马迁气喷喷的说:“还想如何?我这把老骨头,折磨得不够么?”
“他是谁?”
“你别管!”
“可是……这个人究竟是谁?”
司马迁看了看一脸懵然的华歌和紧张兮兮的铁武,斯文的老书生,说话粗声粗气:“怕甚么,他不是来抓你们,是来对付宁成的。”
华歌不解的问:“宁成,不是已经死了么?”
“没那么简单,官场盘根错结,一言难尽。”
铁武心有余悸,还是不放心:“司马大人,这个王掌柜,真的是绣衣御史?”
司马迁好似没有听到,茶杯往案上重重一磕,左右看一看,想起了什么,瞪着一双血红的冬瓜眼,仰望窗外,喃喃自语:“手染鲜血,冤魂无数,河内广平两郡的人都快要杀光了,杀绝了,看看,真乃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啊。”
“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华歌知道这个成语的典故。
“哼哼,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他王温舒的官袍会染得更红!”
听司马迁说,王温舒,曾经少年行侠,却不仗义,心狠手毒,常在月黑风高之夜劫杀客商,手舞一柄五十多斤的大铜锤,管杀不管埋,杀人如麻,嗜血暴虐,江湖人称“金锤鬼豪”,后受朝廷招安,担任亭长,从十里一亭到百里一县,步步高升,投靠十大酷吏之首张汤以后,被提拔为廷尉史、御史、广平都尉,一直高升到现在的绣衣御史之职,位高权重!
每升一步,都是踏着江湖游侠和无辜百姓的鲜血……
宁成之后,又出现了尹士文,出现了山叔,出现了黄河船帮……这正是大家担心的。
狼来了吗,是的,来了,狼真的来了,那就准备好猎枪。
年轻气盛,无知者无畏,华歌仅凭一己之力保护霍光母子,面对黑暗势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并非孤独迎战,还有公孙敖和韩说二位将军,如今有昆仑琵琶霍大侠暗中保护,可保无虞,再加上卫少儿皇亲国戚的身份,无人胆敢染指冒犯,大可不必担心。
现在,倒是紫柔父女的安危,令人揪心。
山叔卷土重来,目标是荣云堂吗……不会,只能是梅花铁盟。
当初,刚刚来铁心镇不久,华歌为黄花采药时,掉进了天坑,听到山叔和石忠石孝二人那段对话,古里古怪的,听得莫名其妙,就算在华歌这个外人面前,他们也是直言不讳,这是为什么?
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在做戏,给人以一种错觉:大师兄与山叔之间有隔阂。
表面上,山叔和卫甲在明争暗斗,其实是为了迷惑铁武的耳目,山叔早就策反了卫甲,二人结成同盟,以卫甲除掉古布,先斩断了铁武的左膀右臂,然后集中兵力消灭铁武,夺取流星宝剑,摧毁梅花铁盟,这就是一举两得,一箭三雕,此计不可谓不毒!
可惜,策划如此机密,却被误打误撞的华歌给一下子搅黄了,山叔岂能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夜,一不小心,赶上了从天堂开来的列车……当然,也许是从地狱开来,碰到这种活宝,这是老将军公孙敖也非常忌惮的莽河洛!
这是江充和山叔请来的世外高人,还有神秘的黄河船帮!
黑夜陷井,一举围杀,华歌如何扭转危机?
志在必得,就在江充和山叔面对瓮中之鳖,就在争霸的雄心刚刚萌发,刚在胸口蠢蠢欲动之时,却硬到了一个不硬不软的钉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搅局就是搅局,一下子又搅黄了。
也许希望在田野,高手在民间。
真正强大的对手,并不是实力有多么强大,而是善于隐藏强大的实力。
穿越至今,依然孤陋寡闻,有所知悉,有所不知。
谁知人人唾骂,千夫所指,私通娇奴,私生逆儿,抛妻弃子,不仁不义的霍仲儒,其实是在忍辱负重,潜心修炼绝世神功昆仑琵琶,暗中护佑。
这个黑夜,江充也罢,山叔也罢,受挫感无疑颇深,精心布下的罗网,造就了华歌这条漏网之鱼,他们岂能会善罢甘休?
史马迁岂能不知山叔的底细?娓娓道来:
今非昔比,山叔已在黄河两岸威名远播!
西汉初年,通用货币是秦朝货币,俗称“秦半两”,汉武帝年间,天子雄才大略,不拘一格提拔商海术士桑弘羊参与财政改革,桑弘羊沉浮商海多年,钱眼识金,建议钱币铸造权收归大汉朝廷,天下统一发行五铢钱币,文字花纹形状大小轻重统一制造,钱币边缘铸造凸起轮廓,以免文字图案磨损……而天下百姓就深受磨损了。
民间豪族秘密私铸钱币,屡禁不止,导致物价飞涨!
南征越寇,北逐匈奴,天下征伐不断,民不聊生,浮殍遍野,不堪驱使,群起抗争,小的团伙几百人,大的团伙多达上千人,星火燎原,发展成农民起义!
南阳的梅免和白政为首,南方楚地殷中和杜少为首,东方齐地徐勃为首,北方燕赵之间坚庐和范生为首纷纷揭竿而起,拉起数千造反大军,称王称霸,攻打城池,夺取兵器,释放罪犯,严惩郡太守和都尉,杀死二千石的官员。
起义军甚至给县令发布撤文,命令迅速埋锅造饭,准备餐宴。
一场场血战,沉重地打击了大汉各郡县政府,元气大伤,无情宣告王温舒以杀立威政策的破产,也是对酷吏政治的讽刺!
王温舒领旨征讨,皇权特许,先斩后奏,王贺奉命巡察魏郡,监督郡县官府派兵捕杀盗贼,前锋暴胜之率领绣衣使者精锐铁骑大刀阔斧,扫荡暴乱的贼寇,大开杀戒!
山叔身为幕僚,诡计多端,上窜下跳,建议立下沈命法,法令曰:诸郡县盗匪猖獗,暴乱频发,官府屡剿不灭,不能一网打尽,两千石官吏直下属官员,一律斩首。
这种馊主意居然获得朝廷批准,诏书传遍天下郡县,朝野江湖面临一场浩劫,残酷无情的大规模屠杀开始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上万人成为刀下之鬼,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横行乡里的豪强暴徒属于咎由自取,受牵连的无辜平民百姓则是血海奇冤,剿匪不力的官吏格杀勿论,二千石以下官吏照杀不误,甚至灭族!
知县王䜣不忍伤害无辜,违抗命令,暴胜之喝令斩首王䜣,想要砍下王䜣的脑袋,形同杀鸡宰鸭,小小的县太爷,说杀就杀,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任由绣衣使者们拿捏,行刑时,王䜣求饶:“生如蝼蚁,命比纸薄,杀我免得弄脏了刀斧,不如放了我,既可彰显大人神威,又可广布美德,宽厚仁慈。”
暴胜之不屑一顾,下令行刑。
而山叔心血来潮,犯言直谏:“小小芝麻官儿,死到临头,还会耍耍嘴皮子,杀了可惜,不如留下一条狗命矣,此等命贱之徒,必效犬马之劳。”
这一谏言,拯救一名清官,感动了无数黎民百姓和英雄好汉,此时的山叔倍受赞美,深受黄河两岸游侠崇拜,尊称“阳陵大侠”,功成名就!